文.攝影/呂妍瑢
本文綜合採訪北中南3位「書的魔手」──新北市「台圖圖書醫院」徐美文、台南「琴葉古本屋×麻生製本」陳炳宏、台中「橘豆Deco Orange」林秀蔓,關於書籍修復師如何養成?紙質文本縫補了哪些情感?他們不修書的時候又在做什麼呢?你的疑問或許就藏在文字中……
書有彩蛋 人有眼淚──「橘豆Deco Orange」林秀蔓
「學修復以前,你必須要有能力臨摹,做到一模一樣。」林秀蔓就讀師大美術系期間,進入文保中心,花費6年的時間學習東洋畫修復,也臨摹了各式水墨畫。後來到故宮修復清代線裝書,每日重複做「小托」(書畫裝裱最基礎的工序)。發現美、日的修復體系差距極大,是林秀蔓前往美國留學後。日本修復屬藝術學院分支,毋須化學背景,人人手繪、手作一流;美國則隸屬於科學學院,重科學分析。令她最訝異的是,美國修復室裡的老師刺青、手飾刺好戴滿──那在台灣或日本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林秀蔓靦腆說,盯著超帥的修復師們,常常會分心。而專業之上,他們的首飾根本不會去碰到書。
一位書籍修復師的養成,隱藏許多不為人知的幕後,「國家養不了這麼多修復師,然後薪水也很低……就算我出國,學了修復回來,也只能自己開修復室、才能養活自己。」即便是漫長磨練,在台灣肯認一名修復師,仍要配備學歷金裝。「但大家都不知道,我們其實花了多少時間、跟學了什麼。我基本上是每天在修復室裡煮糨糊到最後。」林秀蔓還是傾向於修復「學徒制」。如同她的一位修復老師,非學院出身、而是受訓於英國裝幀工坊的「裝幀師」(Bookbinder)。
對於修復新手,林秀蔓分享道:「要先了解修復師的一天在幹嘛。」她建議可以尋找修復師拜師學藝,持續至少3年的熱忱。她也侃侃而談幾個重要的修復觀念,好比「可逆性」(reversible),「你今天覺得這個方法不對的話,下一個修復的人是要有新的方法,可以把你做的事情,還原到它原來的樣子。」修書不會只修一次,就算用再好的紙都會老化,所以要確保書在下次「回診」時,讓修復師知道前面發生什麼事。
喜歡修書的林秀蔓,從書中彩蛋找到感動。「以前的人好厲害喔,很認命地在做一件事情,不會偷懶。」用心製作的書籍是珍珠,「你看得出來,他是很用心在對待這本書的每一個細節,會很感動,每次我都會在那邊偷偷哭。」相比現今機器做出來的膠裝書,林秀蔓形容「很容易ㄆㄧㄚˋ掉」。學不完的書知識,讓林秀蔓眼睛閃著光芒。「那些工藝很吸引我,包括在縫書頭的時候。」林秀蔓追蹤自己喜愛的裝幀師IG,也報名裝幀的線上課程,應用在自己的手工書上。
下班後最開心的是回家做書。橘豆的架上擺滿了林秀蔓做的手工書──法式縫線(French Link Stitch)的裝幀,它們飽滿有質感,書封還刺上了可愛的動物造型。
下了班不修書 染紙找快樂──「台圖圖書醫院」徐美文
台灣圖書館圖書醫院院長徐美文身穿灰色工作袍,手拿針錐刮除紙張鐵鏽的地方。「以前(的文件)都是用訂書機,會產生氧化,我們就要把這個去掉,然後再補洞起來。」徐美文解釋,如果不挖除,鐵鏽範圍只會擴大,那對紙張可不是件好事。
「我們在修書的時候,很多都是借用裱畫的技術。」從台圖館員到修書職涯,起初徐美文對燒腦的裱畫興致缺缺,但是跨出了這一步,卻也回頭幫助自己修書的線路。「例如說,裱褙也是啊!你在修書的時候,一小張的紙要托裱,再加上一張紙,你用的就是裱褙、小托。」
「書的紙張就有太多、太多了。」幾個月前才完成慈濟委託修復500年歲數的《古蘭經》手抄本,徐美文回憶當時「傷透腦筋」,光是尋覓相似的紙張來修復它,就得花上不少時間。開啟史料探照燈,徐美文娓娓道來《古蘭經》的生成樣貌。「在1619年那個年代,全部都是男性寫的,因為只有男性的貴族或知識分子,才能抄寫古蘭經。」紙張做為文化傳播的載體,代表了紙張較普遍被利用,而產紙需要大量的水。「巴格達那個地方,因為擁有河流,所以那時的那個城鎮應該就是一個文化重鎮。」看不懂阿拉伯文,起碼看得懂裝幀,「拆掉這本書,看到它是書籍形式的時候,就知道它可能是紙張或皮料、羊皮紙,不太可能是莎草紙,因為紙莎草這種東西沒有辦法真正做成一本書。」
「我們除了修復之外,大概就是要去找能讓自己更快樂的事。」徐美文說起自己的療癒時光,「我最喜歡的,大概就是幫紙張染色。」每張染紙上都會記錄用哪些基底材,徐美文偏愛礦物原料的自然顏色,沉浸於染紙的動作,再利用染完的紙做裝幀。不像壓克力染料死板,礦物染料效果有一種古意,跟舊時的書比較接近。「東方表現出來的形式(流沙箋),就像畫一樣,所以它染出來的紙張,那個意境就會不一樣。」
如果台灣可以在教育體制創建書籍修復相關科系,是徐美文認為最理想的修復傳承。那,什麼樣的人適合修書呢?她笑出一條弧線:「只要是對文物文化、紙質文物有興趣,都歡迎來接觸。」
修書的重複陣痛 遊戲漫畫才是真愛──「琴葉古本屋×麻生製本」陳炳宏
法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施展。經營琴葉古本屋的陳炳宏,自學修書的歷程拼拼湊湊,「我也不敢說我這邊,教的東西都對。」他開玩笑道:「還是不要誤人子弟好了。」曾在漫畫、遊戲產業工作的陳炳宏分享,耐性是「被迫養成的」。無論是繪圖,或是打造遊戲場景,光是林林總總的物件加起來,足以花上一個多月。
「有時間發展自己的興趣與娛樂、同時也只接自己能做得來的工作就好。」開店是為了過得更愜意,陳炳宏褪去被公司束縛的外衣,因緣際會踏入修書世界。「基本上我這邊大都是做結構方面受損的工作,以醫院來講的話,大概就像外科。」比擬為外科診所,陳炳宏不聲稱自己是萬能醫手,僅做簡單的結構補強。環視琴葉,這裡沒有華麗的專業儀器,只有踏實修書的太陽之手。
修復立體書《FLASH GORDON》是一件特殊而少見的案例。「立體書困難、或說有趣的一個地方就是得弄清楚裡頭立體裝置的構造。簡單的只要考慮折線處的耐用性即可,困難的往往就得思考上好一段時間,畢竟不是創作者本人。」循源頭有難度,排除印刷廠還原立體裝置的方案,陳炳宏動用數位修復的方式,參考網路上的檔案照片,補足缺失的部位,「即使幸運找到照片、依網路上的圖片光下載後也無法直接使用,因為大小絕對無法支援實體書籍大小的列印,解析度也是一大問題,到頭來只能用做參考。」
修完書不是謝天謝地就算了。檢視自家置書環境,還給它們一個良好的續命空間。關於書本的保存,陳炳宏建議書本不放在潮濕處,養好通風品質、避開日曬,「就算你不讀也沒關係,拿出來翻一翻,然後再塞回去,讓它保持一個『有空氣』的狀況會比較好。」
陳炳宏從龐大的書籍修復系統,抽拉出一條具體的修復書籍學習路線──一次針對一個小地方,慢慢累積基礎功。攤開一本書,如果書角破裂,就針對這個局部去尋找「如何修」的資訊;再從小地方擴展,思考整個皮換掉來包書角、還是局部蓋著就好?從認識書的構造開始,想像一本書修復的步驟,思緒會比較清晰。
「森口博子、高橋真梨子、椎名惠、南野陽子……」拿出珍藏的卡帶與宮脇明子的漫畫《鏡魔女》(ヤヌスの鏡),陳炳宏替它們特製書盒,整齊排列好以利存放。對陳炳宏來說,修書是個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只有完成那一刻才有小小成就感。至於其餘的療癒時光,他浸泡在遊戲與漫畫之中,持續喜愛著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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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時榮《圖書文獻保存性修復》(2008)、板倉正子《図書の修理とらの巻》(2019)、美篶堂《美篶堂とはじめる 本の修理と仕立て直し》(2017)、Pauline Johnson《Creative Bookbinding》(1990)、Julie Chen《500 Handmade Books Volume 2》(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