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真 圖◎吳睿哲
她走過去問亭,妳在生氣嗎?
亭說沒有。
她知道亭不會承認,她接著把寫好的紙條放在亭的面前。
從外掃區回來的時候,紙條被放回她的桌上。
我媽不讓我搭大怒神,她覺得那個很危險,很奇怪吧,妳知道我媽明明是那種自己會做更多危險的事的人,總之我也因此從來沒有想過要玩。上一次畢業旅行,我說我不要玩,一開始我朋友假裝沒有關係,後來還是找了別人一起去排隊。我自己一個人去了摩天輪和咖啡杯,結束以後吃了一支冰淇淋,差點全部吐出來,她還在排隊。我就決定以後不管怎麼樣,都要當那個搭上大怒神的人。如果像妳說的,現在我們所有人都搭過大怒神了,但我還是最喜歡跟妳搭。
她們花了一節課,把一張筆記本紙寫滿,最後亭寫道,現在真的沒有在生氣了。下課鐘聲響起,她走過去,問亭要不要去廁所。亭勾住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出教室,若無其事地說,洪一直在偷看我們傳紙條唷。
她忍不住回頭,立刻和洪對到眼。
她與洪倉皇地別開視線。
亭繼續說,這是我們的祕密唷,交給妳保管了。一邊將紙條摺成心形,塞進她的制服口袋。
她總是學不會摺紙條。
因此明明她們已經看過對方制服與胸罩的底下,她還是會輕易失重。像是心臟被人拿出來又放回去。
那種從高空被拋出、奇異的搔癢感又再一次竄出。只是這一次她們沒有下墜,她們違抗著地心引力,如願成為上面的人,俯視不在遊樂設施上的人。
但她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永遠。牛頓會說不是、遊樂園的工作人員也會說不是,有太多可以抗力的因素造成她的不安。
但她制止不了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快樂浮現。
「要不要去九乘九?」
亭攔住洪,洪已經收好書包準備要走了。下午的兩次下課,洪一直趴在桌上睡覺,理所當然地避開再與她對到眼以及無法開口跟她們搭話的狀態。
洪看著她,眼神有無助與渴望,她點頭,於是洪也點了點頭。
三個人並排走在人行道會太擠,她們有意識地放慢腳步,讓洪走在前面,她們才能看著洪。
一路上,洪都像戴上寵物嘴套的小狗,洪聽著她們聊天,偶爾忍不住回過頭張望,卻打不開嘴巴。
進到文具店,亭拉著她的手飛快地跑上二樓,洪努力跟在她們身後。
一層又一層的走道,一旦跟丟,落後的人根本找不到彎腰討論文具的人,但她也沒有開口提醒亭等等洪。
亭在筆記本區煞車,所有人跟著停下來。
「我們來寫交換日記吧!」
亭宣布。
「洪郁瑄妳有看到我今天跟楊采甯在傳紙條嗎?我本來覺得昨天有點尷尬,但開始傳紙條就好了,有些話用講的就是很怪,這是一個很讚的實驗結果欸!對吧,楊采甯。」
洪看著她,她看著洪。
亭是擅長頒發寵物嘴套的人。她猝不及防得到,一時張不開嘴,耳邊只剩下文具店不斷重播的促銷廣告在說,要買要快、要買要快。
她還在想,亭說,這是我們的祕密。
「那妳們今天在傳什麼啊?」
「紙條放在楊采甯那邊啊。妳問她要不要借妳看?」
她和亭一起搭公車回家。
洪往另一個方向,她們在文具店門口先說再見。洪抱著筆記本,看起來很開心,嘰嘰喳喳地一直在提議要寫什麼。
她們走向座位區,被人叫住。
亭瞇起眼睛笑,跟高中男生打招呼。他牽起亭的手。
「昨天那個同學我之前都沒看過欸,她今天就被妳嚇跑了喔,幹嘛假裝我們不認識?」
她們放學以後再打混拖延一下,就會與高中男生搭上同一班公車。這是過去三人精心計算的結果,能夠順利規避亭的媽媽發現異常的約會,又見到面講話。
通常她打過招呼,會直接去找空的單人座位,讓亭跟高中男生整路坐在一起。
但她沒辦法停止去想亭順手就把兩個人的祕密紙條變成三個人的交換日記。
她開口,打斷正要回話的亭,「昨天是特例,我們三個一起蹺課。」
高中男生轉過來看她。
她學著亭那種笑,「那你呢?昨天怎麼也在中午就放學了?」
亭很擅長分享自己的情緒給她。昨天是開心,今天是不開心。
三人一直站在公車的走道上,誰也沒有讓步,拉著吊環聊到她們下車為止。
她幾乎是小跑步地回到家,有東西一陣一陣湧出,這種熟悉而不祥的感覺大抵不出月經。
她脫下內褲,卻沒有找到血跡。只有一大灘膠水。
她用衛生紙輕拍下體擦乾。
有一些棉絮沾在肉與毛之間,她伸手去摳。棉絮被指甲搓成泥狀,她移開手才發現原來她是覺得癢,所以想去碰。她胡亂隔著內褲再搓了兩下,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愉悅。
她洗好手,出了浴室,拿起手機看到高中男生的名字。他總把約會訊息傳給她,請她幫忙轉告沒有手機的亭。
但這次他是想找她聊天。她想起公車上亭吃驚又佯裝溫馴的那種表情。
她走回浴室,鎖上門,脫掉內褲。
她又覺得癢了。
●
洗完內褲、吹乾頭髮,她一個人回到教室。
她坐下以前,下意識看了一眼她們的位置,游泳課一結束她們就可以解散了,無須換裝收拾,她們卻還沒回來。
她翻開被放到桌上的交換日記。
昨天的輔導課好像陷阱,別人的優點很好想到,但要怎麼跟別人說他的缺點。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把真心話都寫上去,我其實覺得你很吵、自以為是、太在乎自己的感覺。
最後我收到的紙條好像芭比娃娃的使用說明書,裡面感覺會有一段她的性格描述,大概是長這樣:溫柔、善良、漂亮、受歡迎、人很好、大家都想跟她做朋友。缺點紙條就是優點的反面描述:講話有點小聲、人太好、有太多朋友感覺很忙。
大家都只會騙人,我其實也寫了一模一樣的紙條給了別人。妳們如果跟我同組,會寫什麼給我啊。
去辦公室交週記的學藝股長回來,點了點她的桌子,跟她說班導找她。
老師應該是想把四張椅子圍成圈,但其實怎麼排列,四個點的圓都只能變成正方形。於是還是對簿公堂,她與老師一邊,亭與洪一邊。
她沒有選擇,只剩一個空位。
老師親切地給她一瓶福利社飲料。她們已經拿在手上。
沒有人打開。
老師放緩聲音問,妳們這陣子還好嗎?
采甯是不是常常一個人?
老師都有看到。
快要畢業旅行了,這樣很可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大家可以一起討論。
老師希望妳們可以留下美好的回憶。
老師會幫妳們想辦法。
「薏亭先說說看好了,來。」
亭輕快地回答,我們沒有怎樣。
亭撥弄著優酪乳蓋子邊緣的密封環,用大拇指指甲蓋輕輕地推,好幾下才會鬆開一格。
她很久沒有坐在亭的對面,仔細看亭。
她注意到亭的坐立難安,亭會微微分開大腿內側,把重心往後移,又調回前面,偶爾翹腳、換腳,放下又翹起。
老師循循善誘。
直到整條塑膠環脫落,亭都沒有改變說法。
亭持續地說,沒有吵架啊,我們還有在寫交換日記耶。
老師看向洪。
洪低著頭,點了兩下。
「那采甯有什麼想跟薏亭還有郁瑄說的嗎?」
「或是郁瑄跟薏亭有希望采甯一起做什麼嗎?」
每一句沉默之間,都被老師溫和的鼓勵填滿。
最後老師請她們握手言和。
老師叫亭跟洪先回教室。
老師要她再忍耐一下,老師說,前十分鐘單獨問過她們,她們也說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可能真的沒事,之前妳跟薏亭也會突然不理某一陣子的好朋友對吧?那些同學最後也都找到其他好朋友了,青春期的女生很容易搞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大家都還在摸索,妳不要太介意,偶爾一個人也沒有關係,獨立是很好的自我修煉。
她看著老師,忍不住問她,如果整天來學校都沒有其他老師跟妳講話,大家在妳面前雖然假裝看不到這件事,但在背後一直討論妳做錯了什麼所以沒有朋友,長到大人的年紀就會覺得已經沒關係了嗎?
老師,一個人的時候我總在想糟糕的事,就是一種自我修煉嗎?
她說她開玩笑的,然後把溫掉的優酪乳放回老師的桌上。
如果這本日記是為了那些說不出口的時候,我們應該需要一些規則,比如,寫在這上面的事,不能當面說出來,在上面問的問題,只能在上面回答。
她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用力看著紙頁,直到逐漸看見。交換日記的第一頁,她們三人的名字簽在那段話的下面,像一份合約。
她在日記裡什麼原因都猜過了,提到對不起,就會安靜地被忽略。
她們不說出口,好讓她們自己真的相信。她們假裝現在沒有尿意叫她自己去廁所,她們假裝午餐時間比較想睡覺所以不一起吃飯,她們假裝月經來讓她在更衣間排隊的時候聽見前後的女生都成群結隊地在聊天。
一個人的路上,所有事情都變得緩慢。
廁所、游泳池、音樂教室、公車站牌,道阻且長。
沒有其他女生來問她要不要一起,她們也害怕問出口反而害她的放逐被落實。
這種時候她總感覺女生像Hello Kitty,沒有嘴巴,旁人看了卻說可愛。
她們還在寫日記。
她們剩下唯一會說的話是,日記給妳。
她必須緊緊抓著日記,那就像回去遊樂園的入場券。裡面充斥她們小小的、日常的快樂與齟齬。她足以窺見過去。
只是,再等一下吧,還沒有開放,日夜變化,只有她面前那張寫著「現在位置等候時長約三十分鐘」的牌子沒有換過。
她感覺最後自己連感覺的能力都被剝奪。
「日記給妳。」
她跟亭說,亭收下,她沒有如往常般默默離開。
亭抬頭看了她一眼。
「妳下面是不是很痛。」
她用正常音量問亭,四周的同學都抬起頭。
亭站起來,問她要不要去廁所。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