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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鍾文音/文青櫃姐聊天室 - 2之1
圖◎徐世賢
◎鍾文音 圖◎徐世賢
拖地的褲裙
年輕女人看我在櫃檯看書,很訝異。
彷彿我是瀕臨絕種的稀有動物。
喜歡讀書的人,也可以很美麗;看起來美麗的人,當然也可以很聰明。我們經常把女人分為聰明與美麗兩種,其實是可以融合在一起的,只是因為我們對美麗的定義太過制式化與表面化,甚且是以男人的眼光來定義女人的美,使得美麗長成一種樣子,否則每個人都應該可以展現出自己獨特的美麗人生。
實情是我們眼中的美,仍然被流行的集體眼光制約。
妳在看什麼書?
抵擋太平洋的防波堤。
她搖頭笑說好怪的書名。
現在書名有的都取好長,我聊天般地說著。
她笑著說,就像現在長褲長裙都流行穿到拖地。
保溫瓶
退休的女人多半來這裡買衣服都是為了參加宴會。
她們可能穿著運動服,剛慢跑或登郊山活動結束。
她們也多半是會帶保溫瓶出門的人。
包包裡的內容物大概可以知道這個人的身體狀況,甚至可透露年紀與性格。我的包包裡面必放萬金油、頭痛藥。
年輕女生就一個小包,裡面只有手機與口紅粉餅。
後來,我也開始帶保溫瓶了。
當我從包包裡取出保溫瓶旋轉開口準備喝水時,卻見旁邊的年輕男女生一邊喝著珍珠奶茶一邊嬉鬧著,頓時我覺得我手上的保溫瓶好像一個很脆弱的老靈魂,得小心翼翼地喝著,免得燙口。
不知何時包包裡開始裝起保溫瓶,溫水成了上路的解渴品。保溫瓶象徵一種姿態:環保、養生。尤其開始使用什麼SUS316不鏽鋼製品,耐酸鹼、抗腐蝕,具保溫、保冷、防溢口的保溫瓶。彷彿還是不久前似的光陰,搭公共運輸交通工具時還會嘲笑中老年人的背包配備,自己突然也成了其中一員。中老年人的包包裡幾乎人人一只保溫瓶,因為脆弱的身體再也禁不起各種飲料的刺激。
列隊加入保溫瓶人生之後,除了熱茶熱咖啡之外,幾乎所有飲料都成了絕緣品。偶爾參加活動對方準備的飲料也必然提醒無糖或微糖。時間改變物質的物性,以前我根本是不喝白開水的人,點飲料聽到有人點增壽紅茶時,心裡還暗地偷笑,這是什麼鬼飲料啊。
當然現在保溫瓶已成了各種年齡的愛用品,不再是最初的養生觀念,環保觀念更走在前頭。因此保溫瓶突然也像環保帆布袋,常常成了贈品。保溫瓶不嫌多,咖啡和水必須分開裝,味道才不會混搭。於是每個人都有好幾個保溫瓶,尤其在咖啡館推陳出新之下,保溫瓶的外觀更成了都會人士的時尚流行表徵。母親那個年代所愛的日系保溫瓶,仍是我對保溫瓶保有的最原初的想像。
母親的保溫瓶時間則可推得更早,那時叫熱水瓶。內膽還是玻璃的熱水瓶,鐵皮或塑料的外殼,蓋子有軟木塞。冬日夜晚轉開瓶蓋,冒出一股熱氣,熱氣散開,見到母親微笑的臉。那大概是對保溫瓶最美好的童年印象。
我不知道掉過多少個保溫瓶,開會掉現場,搭車掉車上,買菜掉菜攤,不知道有人敢用別人的保溫瓶嗎?但撿到保溫瓶若不用,那它還能做什麼?
最初許多人到咖啡館用自備保溫瓶除了可省五元、十元外,多半基於衛生或環保理由。但我看我的很多男性朋友出門仍不帶保溫瓶,有幾個人且堅持不養生,照樣喝甜得要死的飲料,一樣吃得肥肥而不改其志。我的幾個香港朋友更是從小喝可樂長大,吃飯配汽水,聊天喝汽水。就像小時候參加喜宴,汽水填得飽飽,人生恍然無憂。
在他們面前,拿出老款保溫瓶,嘿,有人笑了。
露腦的人
一個女人是由許多的元素組合而成,精緻的妝容,細緻的布料,美麗的衣裝,其中衣服占了很大部分。就像山本耀司說衣服是一個人的延伸。張愛玲說衣服是移動的舞台。
但我發現台灣人對衣服的自覺性並不太夠,大部分都是跟著流行走。走一趟夜市,滿街快時尚平價衣服就知道設計師難行之路。
大部分的人都是就身材去搭衣服,所以我們看到穿迷你短裙的一定覺得自己腿美,有胸器的穿低胸,鎖骨好看的穿低領,手臂細的常穿無袖。把個性放進衣服的明顯標誌是灑脫的人會喜歡穿牛仔褲,喜歡舒服典雅或者茶道中人常穿棉麻衣服,行旅天涯海角的可能穿得像波希米亞,出家人的衣服當然都是包得緊緊的,不給任何遐想的可能。
有朋友問我,既不穿短裙短褲也不露胸,除了露臉,那妳還能露什麼?
我笑說露「腦」。
作家是一個不斷暴露腦子給別人看的職業,腦子包含思想創意種種。
腦子是我全身最美的器官,因為想像而馳騁。
但腦子也是最看不見的,所以買書的人少,買衣服的人多,衣服可以瞬間獲得讚美,智慧被看見卻是漫漫長路。其實美麗與智慧本不衝突,甚且有智慧的人會知道如何打扮自己才能彰顯自己,因為打扮和了解自己的個性有關。
我穿衣服的尺度很寬,也因此風格像是一張世界地圖,從印度華麗風到簡約禪風皆有過,從織繡印花到黑白棉麻都是我喜愛的,這和我的個性也頗像,不喜歡拘泥在某個框架中。不過近年變化頗大,之前一度進行:重返十八歲計畫;因為母親中風,我想討好她,回到她喜歡我的年紀的樣子。後來母親眼睛完全失明了,我穿什麼她都看不見了,且當時內心哀傷著母親的生命在和時間競速中,可能分秒都會轉身。於是我又穿回了黑白灰系的衣服,彷彿準備著這場最漫長的告別隨時可能的來臨。
衣服裝扮,露出了心情。
物我之間
熟客與櫃姐互相交流資訊,彼此舔著奇怪的欲望傷口,熟了也會交流與互換物品。
物我之間,欲望黑洞。
現在流行找整理師來家裡清物,為了省時或者真的無從下手,確實可以考慮如此方式。且因斷捨離難的是心,而不是物的本身。丟容易,還原難。或許因此找整理師代勞,因為難丟的是物背後牽連的情。
但我是一個喜歡經歷過程的人,自己動手整理,可以慢慢和物品一起回憶往事,然後才說再見。少了這個過程會進入近乎失憶狀態,沒有細節,少了來來回回的自我檢視與一一忖度,即使整理師會陪伴個案篩選留與不留,但外人在總是少了自我與物件的私密性,少了緩慢的耳語對話。
在母親中風大約第四年,我意識到必須著手整理母親的房子,堆滿母親中晚年的大量物品,我必須代替母親回來整清舊物,不先行整理,如母親離去,衣物將變成遺物,將難以轉贈。同時我怕母親亡後,我會傷心到無法整理她的衣物。母親尚在時,開始整理她的屋內物品,就像我只是代勞而已,我只是一個打掃婦,因而在整理時就不難過了。
整理母親的屋子相對容易,因為她只留了幾件女兒可以繼承的東西,除此之外,母親再也用不到的就大膽且放心地替她割捨了。
最有意思的是竟找到母親的小學畢業證書,我一直以為在農業年代身為長女的母親其下又有七個繼母生的弟妹是不被允許去上學的,但我記得母親真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太會寫,會不會校長太好了?
母親穿舊衣,曾被一眼看穿是多年前的樣式,她竟因此感到受傷,彷彿被拆穿了多年沒有買衣服的時光停滯。
多年前的舊衣究竟是老款還是復古?
有幾件母親的外套我保留紀念之外,泰半是要捐贈或回收的,畢竟她和我的身形差距甚大。但為了留哪幾件,也著實選了這件又換了那件,花上不少時間。
年輕時整理父親遺物就更容易了,父親以前閒暇時會寫書法字,他的字還滿好看的,細瘦的像是他的樣子,有點像是宋徽宗的瘦金體。但他很少寫,他的手多半是用來拿菸,很少拿筆。他總是胸無大志,也沒有任何物欲,除了菸與酒難戒之外。這世間好像沒有任何他留戀的,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整理他的物品非常快速,幾件衣物就清空了。我有幾張舊鈔票被放在囍餅鐵盒裡。如果將紙鈔拿去檢驗或是抹上粉末,將可顯現我父親的手紋。最後母親從皮包裡抓出的紙鈔,要他好生握著,在嚥氣前。長年窩在囍餅禮盒裡的手尾錢,我想著以後這錢可以和母親留給我的手尾錢合體。
整理他人的空間容易,整理自己的空間難,陷入時光隧道,怠速龜速狀態,因為每一件物品都有回憶,或者因為知道當時買的價錢而捨不得就此捨棄。
長大的腳
時尚店也賣鞋子,但因不是專賣鞋子的店,數量少,尺碼也有限,若加上打折季,通常就是一個款式僅剩一、兩個尺碼。
試穿鞋子的女人無緣買到自己的尺碼,悵然極了。
那惆悵的表情讓我想起我在大約國小五年級時母親曾買過一雙手工訂製皮鞋給我,黑色亮皮的娃娃鞋。我愚痴地不知(或未曾想)腳會跟著身體一起長大,一直因為捨不得穿而把鞋子收藏起來。國小畢業那日,我開心地取下鞋盒,才發現腳竟套不下時,我竟蹲坐在地上,掉下眼淚。
我從沒注意過自己的鞋跟,直到讀了陳映真的《父親》,令我印象深刻的一段描寫:「他拜託妻子幫忙去換皮鞋鞋跟,妻子說我從沒見過有人像他那樣拖著腳後跟走路,但他卻立刻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他的皮鞋也總是這樣,右腳的鞋跟向右邊削去,左腳的鞋跟則是從左邊削去……」作家看見了自己與父親的相似之處。陳映真在最後說道,原來遺傳竟連走路的姿勢也管。
一句「遺傳」,就像木槌一般地敲響我心的那口鐘,在嗡嗡作響的同時,也讓我思索自己之於母親,是否也擁有類似的潛藏記憶深情,那雙手工皮鞋見證了母親對我的愛與捨不得。(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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