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蒼多 圖◎顏寧儀
對於梵谷而言，書不僅是一種熱情，也是一種需求。他在有名的書信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話：「我對於書有一種多多少少無法抗拒的熱情，我持續有一種需求，想要教育自己去讀書，可以說就像我需要吃麵包一樣。」他又說，「我沒有寫作的天分但我熱情地喜愛文學。」這也是為何他所讀的書都是文學作品的原因。
我不知道，是否還有一個畫家那麼喜歡書，甚至把書畫進畫中。梵谷有非常多幅畫的主題都是書，他都快成為「書」畫家了。
我們來看看，他畫了哪些有名的「書」畫。1885年的〈聖經靜物畫〉是很有名的一幅。1887年，他畫了油畫〈很多本法國小說〉，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我對文學和藝術領域的同情心，強烈地傾向靈魂最為靈動的藝術家。」1881年，他畫了炭畫〈在爐火旁看書的人〉，在寫給弟弟希奧的信中說，「一切都改變了，現在我是在途中，我的炭筆已經多少聽我的話，似乎每天更加如此。」1887年，他畫了油畫〈法國小說和杯中玫瑰〉，在給希奧的信中說，「我認為，把書也放進獨立畫家之中是一個很好的想法。這幅試畫應該題名〈巴黎的小說〉。」1888年的油畫〈杯中的杏花花枝加上一本書〉似乎是給妹妹的生日禮物，「我必須也祝妳生日快樂──我想送給妳一幅妳會喜歡的我的作品。我會為妳保留一幅畫著一本書和一朵花的小小試畫。」同年，梵谷畫了一幅〈小說迷〉，在寫給妹妹的信上說，「我也畫了一幅讀小說的女人，很濃密的黑髮，綠色的上衣，背景是全黃，書架上有書。她手中拿著一本書。這是今天所畫的一切。」
梵谷在1888至1889之間畫了一系列六張畫像，名為〈阿萊城姑娘〉，其實是瑪麗．吉諾克斯夫人的畫像。他在寫給妺妹的信中說，「阿萊城姑娘的畫像是無色和無光澤的肉色色調，她的眼睛顯得很鎮定、很單純，衣服黑色，背景淡紅，手肘靠在綠色桌子上，加上綠色的書。」所謂綠色的書，事實上是兩本書，即史托威（Harriet Beecher Stowe）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和狄更斯的《聖誕節故事集》。梵谷畫這一系列的畫，是為了激勵苦於神經疾病的吉諾克斯夫人，也為了激勵觀畫的人。
梵谷曾說，「讀書就像看畫：不會懷疑，不會猶疑，會有自信。我們必須去發現美的東西是很美的。」原來，梵谷那麼喜歡看書，是因為看書等同看畫，等同看到美的東西。這樣說來，梵谷是生活在「畫中有書，書中有畫」的文學和藝術至高層次中了。
那麼，梵谷到底都讀些什麼書呢？在他寫給弟弟希奧的信中提到至少兩百位作家，但他所讀的作品主要是英國和法國名著，包括《聖經》、湯瑪斯．肯培（Thomas à Kempis）、巴爾札克、龔古爾兄弟、莫泊桑、狄更斯、濟慈、伊利奧（George Eliot）、布朗蒂、卡萊爾（Thomas Carlyle）、朗費羅、約翰．班揚（John Bunyan）、荷馬、都德、伏爾泰、雨果、洛蒂（Pierre Loti）、米歇雷（Jules Michelet）、莎士比亞、佛羅貝爾、左拉，以及上面提到的史托威等。
1873年8月到11月間，二十歲的梵谷讀了在荷蘭不大為人所知的英國詩人濟慈的詩，包括〈聖馬克之夜〉、〈給秋天〉，他在寫給弟弟希奧的信中抄錄這兩首詩，並寫道，「最近幾天，我享受閱讀約翰．濟慈的詩，我想，他是在荷蘭不大為人所知的詩人。他在這兒是畫家最喜歡的對象。」同年，梵谷讀了美國詩人朗費羅的詩，覺得「很美」。
大約1876至1879年間，梵谷是經由《聖經》和荷蘭神祕家湯瑪斯．肯培的《基督之模仿》看這個世界。
狄更斯是梵谷能夠背誦很多段落的作家之一，其他還有左拉、莎士比亞、莫泊桑等。梵谷最常讀的狄更斯作品是《聖誕頌歌》和《艱難時光》。狄更斯和他書中的插畫對梵谷有很大的影響力。他說，「我認為，狄更斯所有的作品都很美，沒有作家像狄更斯那樣擅長繪畫。」梵谷到歐洲探險、離家很遠的時候，他都讀狄更斯有關艱苦的環境和現實的謙卑的故事，是狄更斯以畫家般的技巧加以轉化的故事。
眼尖的藝術史家已經指出，梵谷的〈夜晚的星空〉一畫中的夜空，是直接引自狄更斯的《艱難時光》中的一景，在這一景中，書中一個角色史蒂芬．布拉克普爾躺著凝視著星星，同時沉思自己的艱難生活以及即將來臨的死亡。
接下來，梵谷所喜歡的是英國女作家伊利奧的作品，包括《牧師生活場景》以及《費利克斯．霍爾特》。就《費利克斯．霍爾特》一書而言，梵谷在1889年從聖保羅精神病院寫信給妹妹說，「妳會發現裡面非常醜陋，一間空臥房，加上一張木床和兩張長椅子……臻至《費利克斯．霍爾特》一書中所描述的『簡單』效果。」他所指的是伊利奧書中的工人階級主角，儘管受到誘惑想要升級到中產階級，但還是選擇物質的簡單和道德的嚴苛的生活。
梵谷於1876年在教堂發表一次講道，提到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之後他寫信給弟弟希奧說，「……我們的生命是一場天路歷程，我們是塵世的陌生人……」可見此書對梵谷有一定的影響。
梵谷狂讀莎士比亞，曾在給家人的幾封信中把莎士比亞比喻為畫家，「莎士比亞的語言和處理事情的方式，確實就像畫筆在狂熱和激動中顫抖。」梵谷一再重讀莎士比亞，他在1889年住進精神病院時還是很喜愛莎士比亞的作品。
梵谷也喜歡卡萊爾的《英雄與英雄崇拜》一書。他在幾封信中提到卡萊爾。卡萊爾專注於偉人如何在歷史中扮演關鍵角色，而這種世界史就是一種偉人的傳記。梵谷受到啟發，他的畫專注於人以及人的困境上。
美國的史托威的《湯姆叔叔的小屋》和法國的米歇雷的《法國大革命史》對梵谷的影響可以相提並論，因為兩書都宣揚爭取自由和獨立，而這也是梵谷的藝術生活的主軸。
梵谷閱讀法文作品的能力很強。洛蒂是他喜愛的法國作家之一。洛蒂的《菊子夫人》以日本為背景，而對梵谷而言，普羅旺斯就是「他的日本」，《菊子夫人》對他有很大的啟發。我們看看他獻給高更的自畫像最醒目的部分，可看出他的眼睛形狀像杏仁。原來，梵谷把自己畫得像個日本和尚──是「對永恆的佛陀的單純祟拜者」。
其實，對梵谷影響最大的法國作家是左拉，他曾勸弟弟希奧儘可能讀左拉的作品。他自己最喜歡的左拉作品是《巴黎之肚》，讚揚波希米亞的人性戰勝資產階級的正統。總之，左拉那野性又直接的自然主義，剛好很投合梵谷，因為梵谷很想「誠實地描述自己在四周所看到的一切：農場工人、皺瘦的矮小老人、垂頭喪氣或工作中的女人、一處施粥所、一棵樹、沙丘以及田野」。
梵谷認為，藝術家是用文字描繪，還是用畫筆描繪，其間是沒有差異的：「左拉和巴爾札克做為社會的畫家，做為整體的真實的畫家，會喚起那些喜愛他們的人的珍貴感情，就因為他們擁抱他們所描繪的整個時代。」所以，除了左拉的作品，巴爾札克的作品，如《高老頭》，也是梵谷喜歡的對象。
1883年3月30日，梵谷自己一個人度過三十歲生日，重讀雨果的《悲慘世界》。他在讀雨果的《鐘樓怪人》時，自喻為書中的鐘樓怪人，以他的可憐叫聲振作自己的精神：「一片高貴的刀刃，一個邪惡的刀鞘／在我的靈魂裡面我是美麗的。」
梵谷曾寫信給妹妹，提到莫泊桑的傑作《漂亮朋友》一書。我們前面提到梵谷的名畫〈夜晚的星空〉跟狄更斯的名著《艱難時光》的關係，其實，這幅畫應該受到莫泊桑的《漂亮朋友》很大的啟發。我們知道，梵谷在精神病院時曾想像著一幅星夜的畫，夢想著左拉、都德、洛蒂以及特別是莫泊桑的書中的星夜，還把莫泊桑的書放在床頭。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寫道，「我熱愛夜，我愛它，就像一個人愛自己的國家或情婦，是一種深沉、本能、無懼的愛……星星！天上的那些星星，那些無名的星星，被隨意拋進浩瀚的空間，勾勒出怪異的形體，讓人沉浸在夢境，讓人深深沉思。」這樣迷人的文字當然會呼喚梵谷畫畫的靈感。
梵谷喜愛都德作品中的星夜，他也閱讀了都德的《塔拉斯公的狒狒》，滿足了他對幽默和諷刺的需求。
最後，但不是最不重要的，梵谷除了閱讀米歇雷的《法國大革命史》之外，也在米歇雷的《愛》一書中發現可以應用在自己的愛情生活上的智慧。
原來，梵谷愛上表妹琪．佛斯，但為她所拒絕。梵谷在寫給弟弟希奧的信中說，他在被拒絕後的感情掙扎是「人類生活的很多猥瑣的痛苦，如果寫在一本書中，也許能夠讓一些人覺得有趣，只不過如果自己親身經驗則不可能是愉快的」。
我在想，果真此書寫成，一定是很可觀，我們務必一讀。梵谷除了讀米歇雷的《愛》之外，還有其他豐富的閱讀經驗，我們讀這部如果真寫出來的作品，除了療癒失戀的痛苦，也許還可以療癒這個多苦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