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頴 圖◎吳孟芸
今年反常，祖父祖母自過年前即講了。
喇舌謳（收音機的日語）的講古節目，靜電干擾發出劈啪咿――喔――的噪音，一位男性氣運丹田，拖長聲，一字一字鑿在空中，「人若無照天理，天即無照甲子。」如此聲調響一下晡。
反常自立春開始，此日透早落大雨，晚頭才收歇。祖父尖著嘴掀曆日圖，壁上掛著兩位阿祖模糊若浸水的烏白相片，祖父一點不像老母，但是遺傳了老父的尖嘴，薄嘴唇。
春天的雨水青寒，溼溼涾涾，落在厝瓦上，落在古老的大街，雨勢大時，半空中的水霧茫茫渺渺，阻礙時間前行，分不清宮口白茫茫是仙氣抑是食攤的燒氣抑是水汽。舉條大街的店面虛微，外鄉鎮的顧客不來，店口的水溝滿了，忽然漂來一雙柴屐，一前一後正面反面，祖父看到笑了，是博杯否？因為溼，祖父的豆餅肥料店蒸出臭殕味，伊在放著鴨母秤的事務桌上擆算盤算帳，隔壁錶店的親家公經過，「雨若更繼續落兩日，你的豆餅我看是欲暴芽了。」落雨天的好處是透早去小學校的路上，見不到死貓掛樹頭，串了金紙的草索纏項頸悠悠蕩蕩，死貓不是死了，是閉目做眠夢。好天，路邊花田的唐菖蒲劍蘭映照朝時的日頭，紫紅朱紅粉紅偕黃色，每一色若摻了金粉。
巷口蘇家的整爿牆圍白漆漆了好大的圓圈，藍色的楷體大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沃了雨水更加明顯。學校教的是，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匪諜無所不在，所以若有生分人拍肩胛頭，千萬不可越頭，亦千萬不可貪食生分人送的糕餅糖仔。
祖父曾在諸母阿祖的忌日講，昨暝夢見老母，頭鬃烏金整齊，烏布衫，講腹肚枵，想欲食紅麴肉，略略躊躇才講，夢中儼若阿叔亦有出現。
二叔問祖父：「偕你老父、我阿公換帖，姓許的彼位？」
祖母大力晃手，嘖一聲，「無光采更失德，不好更撿起來講，教壞序小。欲食紅麴肉是否？」轉身去竃腳，細聲詈祖父是老斬頭。
光廳暗房，通往竈腳的陰暗房間，兩位阿祖翁婦過身的所在，善翁仔（壁虎）嘎嘎嘎叫若打火石敲擊。三叔八字輕，有幾次目尾一瞥阿祖的竹床，若像坐著一團影跡。二叔三姑追問，是諸夫（男性）祖抑是諸母（女性）祖？三叔搖頭，若看得清楚就壞了。二叔笑了，「若真正是阿祖，知悉你雷公性底（壞脾氣），才是不敢惹你。」
半暝的雨水將竹欉沃得沉重，圳溝漉漉響，祖母抱怨棉被食了溼氣，苔苔，伊考我，雨水最終流向何處？伊敬佩的七兄三歲時便知曉東邊高山，西邊大海，斗鎮的地勢往西傾斜，正正是地陷東南的反面。
雨水歸溪水，溪水歸大海，人死了後抬去藏草。清明前的一禮拜日日烏陰，雨水潑溼柴堆，擲柴入竈，先是悶燒一陣，冒出的白煙真辛。落雨的晚頭特別久長，天昏地暗，壁上相片的兩位阿祖彷彿有話欲講，我蹲坐竹椅上，持著火鉗為竈肚裡的柴翻身，火若笑，吐火星，火光燒暖使得我昏昏欲睡。我手賤將柴屐偎放在竈口邊，塑膠絆帶漸漸熔去。
落雨的暗暝，雨聲沃熄人聲，雨水細聲細口囓著布篷塑膠篷，媽祖宮口四周的街路成了烏石起造的水晶宮，燈火光燁燁若水流，人影像燒滾豬油潑在水面，只見頭殼後生肉瘤的羅漢腳釋迦一身爛衫褲，脫赤腳啪噠啪噠在提早收攤的宮口踅，身後一隻目色陰沉的烏狗臭齁齁，有人大聲㕦（喊）：「釋迦大仙，今晚是欲偕孰人儔陣（一起，注1）睏？」吊著電火球的麵茶攤，燒水茶壺的細長尖嘴長長的無休止的嗶嗶響，嗶得人枵腸婉轉，使人以為舉條大街若大船沉落海底。雨水秋凊，燈火清涼，少人行，因此時間隧道破開了，兩頭各自是斗鎮的前世今生，宮口兩百年前便開市創造光明，深夜食攤上筤箵內如同演義講古的麵牛九條麵虎二條，等待英雄豪傑來食，宮口對面街底則是曾經繁榮的渡口，筏夫曝得若柴炭，明文規定渡金分別是二十文，五十文，一百文，放入青竹筒嘩啦嘩啦，三更暝半的溪風水聲押著溪底的水鬼冤魂、海賊亂民抖抖簌簌上岸，無人知曉雙腳之下的土地是千萬年來東邊水沙連山、九十九尖峰、大吼山、大小半天山瀉落的鐵砂膏土沖刷積澱而成。濁水醪酒，重點全在一個濁，亦即是地力豐富的鐵砂膏土飼養萬物飼養人，濁水做成的斗鎮，古早的先人習慣了大雨和風颱帶來大水，汪洋不見對岸，水中翻滾的大石頭作霹靂雷公響，震得胸坎空空，凡人不過是虻蟲螻蟻，不得不伏拜濁水便是烏龍化身。啊，祖父聽講有戇膽的一人七月時大熱，睏溪邊，半暝身軀冰涼驚醒，月光若剃刀，烏龍速速飛在水面，龍身鱗片形象是鐵車輪，切開濁溪水，一波強風削得那人翻落溪邊。
祖父眯目笑講，「彼位戇膽的是我的阿公。」祖父會記得的是伊細漢的熱天時，山裡人運來一籠一籠的蟬，宮口販賣，籠內所有的蟬中氣十足唧咧唧咧叫竟中晝一下晡，若吐劍光，滿天的金線銀絲飛舞相拍。雙手空空，癡癡看著竹籠，耳孔已經聽無其他聲音，只是期待響亮屆至大聲時爆炸。媽祖宮龍邊門出來的彎角是老母的碗粿攤位，有時許阿叔腳踏車載一竹籮炊好的土豆抑是豌豆仁來，搬過放在烘爐大鼎上，蓋上一條白棉紗，隨即騎車離開，輪圈金熾熾。兩人無講一句話，有時老母交付許阿叔銀票銀角。中晝日頭如同烈火，布篷影分出陰陽兩爿，許阿叔來，和老母便是上古的黃土石窟裡的一男一女，無姓氏，無身世由來。布篷影裡祖父的老母、我的諸母祖、曾祖母，略略失神，伊頭鬃梳齊，頭殼後綰髻，頭額大粒汗小粒汗，一旦認真用心時，薄嘴唇的嘴便尖起，只要許阿叔來，老母隨即有精神了。老母壞性底，罕有懽喜時，細漢祖父彼時只敢心內講：「阿母予我一角銀好否？」提起柴桶去媽祖宮後的水井取水。老母一身衫褲暗殕殕，汗浸透了潐了，溢出臭酸味，艱苦人散赤人（窮人）的味。攤位對面是販間（旅店）、金紙店、布店、餅店，角間是棉被店，店內半空中吊著像牛軛的物件，一根鐵弦彈棉花，丁丁咚咚夜深沉。日頭天頂中央，街路的人影薄薄縮在腳底若大頭鬼。細漢祖父接過老母予伊的碗粿和竹籤，忍住不敢講，阿母我佮意的是甜的，此碗可是鹹的。
許阿叔就像伊寶惜的腳踏車，日日擦拭保養得若新車，寡言少語，但手巧，大街底竹材器具店做薪勞（雇工），老母疼惜伊，洗好曝潐的衫褲疊得像豆乾，放伊竹床的枕頭邊，若有好食物總是碗櫥桌罩裡留予伊一份。喜仔，老母如此叫伊。喜仔許阿叔當然不是親阿叔，祖父的阿嬤、我的高祖母，少女時的結拜姊妹死了翁婿，數年後更再嫁，將唯一的後生才六、七歲放給我高祖母飼，便是茲位姓許的阿叔，三十幾歲亦守寡的高祖母視如己出，自己的後生、我的諸夫祖、曾祖父則是若像野馬的浮浪狂，十七歲成婚，十八歲做老父，二十歲決定不做作穡人，此般叴哂（嘲弄挖苦），「咱林家連一分狗屎地亦無，替人做田就是做死亦是只有番薯糜可食，我老父即是。清朝皇帝早就屄腟（擲骰子的最低點，完了）了，外頭世界已經是あいうえお，大家得稍探頭看清楚。」高祖母氣得詈伊，「已經做人老父，繼續浮浪狂不成人，你會一世人磽确（諧音缺角，不成材），若存心欲做路旁屍，自在你去。」轉身柔聲對媳婦苦勸，「伊還少年，三十歲還看無影跡，未定性，只有巧吞忍。佳哉有一好，知變竅。」
我的曾祖父、諸夫祖的變竅生活即是東西南北四界浪蕩，大抵不出斗鎮周遭的鄉鎮，或者過舊濁水溪南下，每數個月總是夜深一身的露水腥味軫來，曾祖母、諸母祖隔著暗濛濛的虻帳看著，無異是自外鄉趕了千里路途返家鄉的鬼魂。諸夫祖大睏兩、三暝日才清醒，目眶脝脝，一碗公飯菜食了後，笑咪咪點一支菸，手指頭一個玉扳指不知是真是假，諸母祖面色冷淡不理睬伊。
「喜仔呢？」伊鼻孔噴煙。
「做工賺食替你飼一家。不然是去遊山玩水？」
「亦得人，亦得神；亦得作工作穡，亦得跮踱（遊玩，注2），才會好過日。」伊抱起幼嬰祖父嬉弄，「會曉講阿本仔話（日語）麼？阿爸教你，おはよう，好早。ありがとう，多謝。すみません，失禮喔。お願いします，請多多指教。」幼嬰笑了，舞動腳手。「大漢得像中川先生娶一個日本婆仔。」
諸母祖按捺不著，橫搶過幼嬰，「卸世眾（丟人現眼）！你欲食日本人的嘴涎，勿牽拖囡仔。」
高祖母一旁不發一言，無聲息行遠去，雖然少年夫妻讙謑（口角）囉唣是正常，不免怨歎自己的後生奸巧不實在，但畢竟是母子，久久軫來，如同戲台的團圓，伊心內懽喜，聽伊開講囤了滿腹的見聞，譬如某地某大家族辦後事，請了藝閣，伊扛的彼台是一隻展翅仙鶴，背上諸母囡仔（小女孩）扮仙女，另外有嫦娥、孫悟空、三太子李哪吒，八仙過海，有錢人真是大範（氣派）。「阿母，我運氣來了，鐵牛車我會曉駛了。」運甘蔗運柴炭、豆油豆餅、紅磚、甕缸，服侍二位日本人去水火同源的關仔嶺去日月潭，「阿母，差一點點我就可隨兩尊大人去台北城。機運未到，更等後次。兩尊大人皮鞋金爍爍，接續坐機關車去後山林場做貹理，答應若更來下港一定找我。」「阿母，西味褸（せびろ，西裝）的芳味真好齅，我實在好欣羨。」母子踞在大竈前，竈頂的大生鍋熊水，諸夫祖繼續舌燦蓮花，若不是日本人翻轉新時代，帶來新器具，伊只有一世人落田做憨牛；伊有靈感，等時機屆了，自有貴人牽成，互伊學得駛自動車的本事，「屆時有機會載你去台北城遊覽。」水滾了，高祖母火鉗拖出一大截燒得通體赤紅的柴顆，火光一翕一翕在兩人面上，明知自己後生是話仙（能言善道），還是笑笑神往，母子同心，兩人的怏望在善翁仔嘎嘎叫得響亮的暗暝是心頭的一粒夜明珠。
斗鎮第一間戲園開張，股東當做喜事辦，一連三日戲園前搭戲棚，幾家戲班輪番表演，日頭落山時，戲園外觀密稠稠鑲了一圈的電火球，一葩一葩熔熔的白金刺目，令人疑心偎近了會燙傷，鑼鼓的彈丸鐵砂直射頭殼。若炫石打造的門口一位芬芳的古裝仙女，髻鬟掛滿假金偕水鑽珠寶，一手轉著一支花鳥團扇，向著入場觀眾流盼微笑。細漢祖父偕諸母祖看著不做作田人的老父企在戲棚腳，並不合身的西味褸顯得更矮，腳穿柴屐，嘴咬一隻菸，頭毛留長、抹油，神情笑咍咍。諸母祖牽伊的手一捏，面色一沉。戲台上小旦，胭脂紅赩赩，厚嘴唇若兩片豬肝，聽不出到底是咿呀唱啥，鑼鼓聲卻是精神百足，諸夫祖看著妻子後生，手提草帽揮揮翌翌，開嘴笑了。
「去和你老父講，阿嬤時常腹肚疼，愈來愈膨大，胃也慒慒，已經半年了。」
細漢祖父掰開人群，到了老父腳邊，未及傳話，老父挲了挲伊的頭，買了一支麥芽糖予伊，便入去戲園。
（待續）
注1：一般俗寫成「鬥陣、逗陣」。
注2：YouTube「台灣話大衛羊」溯源遊玩的正字為「跮踱」，一般俗寫成「辶日、迌」，《荔鏡記》借諧音字寫成「得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