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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黃秋芳/在路上 - 2之1

2024/09/23 05:30

圖◎薛慧瑩

◎黃秋芳 圖◎薛慧瑩

夏至,陽光同行

端午前接到通報,我趕往阿霞家,穿擠過窄窄的客廳進到廚房,照眼就是趴在流理台下的阿霞。粽子還沒包好,瓷碗摔在地上,粽料撒了一地;兩個孩子躲在房間;她先生被警察扣在一邊,像往常一樣喝了不少酒,也許還嗑了藥,站也站不穩,只呢喃著:「我說,別迷信。什麼『包中』,騙誰啊,包個粽子就能高中?根本就是替不上進的孩子找藉口!」

無論有誰出入,他都茫茫然,不太確定發生什麼事。社會局暫時安置了孩子,我把阿霞送到醫院,照護中打了個盹,恍兮惚兮回到國中……爸爸抓了把菜刀要砍媽媽,我拉起媽媽的手,逃到鄰居家,找到衣櫥,把媽媽塞進去後,自己也擠進去攔在媽身前,戰慄著聽爸爸的腳步聲從門外進房間直走到衣櫥前,媽嚇得整張臉都僵了,彷如不再呼吸。

爸爸的刀剁進衣櫥,刺目的刀鋒插進來,離胸口僅剩兩、三公分,我不記得自己怕不怕,只記得外面吵成一團,伯公、叔公、叔叔、隔壁阿伯……四處鬧哄哄的。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把爸爸拉走了,有人哄著我們出來。我和媽媽拉緊門,不敢出來,一直縮在小小的衣櫥裡,直到嘈雜的聲音散去,我們在極度緊繃後放鬆睡著,不知道誰把我們抱了出來。

終於,媽媽帶著我離開。大考前,我們失去了安穩的生活,搬家,轉學,媽媽上班,我一個人在家做功課,很乖,很認真,很拚命,只想快點長大,找更多方法幫媽媽的忙。

可能媽媽太累了,來不及看到我大學畢業。我長大了,在媽媽闔眼前保證,一定會更努力,一定會好好的!只是,我一直做著同樣的夢,從神桌上跌下來,明明是短短一小段距離,卻不知道怎麼地,總是一直跌、一直跌,永無止境,跌到腸啊胃啊好像都要翻嘔出來,明知道是在做夢,要趕快醒過來,卻又知覺虛乏,所有的力量都掏空了,只無止境地跌啊跌啊跌啊……

在最恐慌的瞬間,我驚醒。打開眼睛,原來還在醫院。轉頭端詳著阿霞身上的傷痕,從小被養父打到大,婚後換丈夫打,被打了一輩子,疼痛、恐懼、受傷,變成習慣,每次聽護士們聊天,她都張大眼睛問:「真有人一輩子沒被打過嗎?你吹牛吧!」

「女人結婚,就是這樣啊!」有時她又會安慰自己:「我就是看我媽一直被打。我爸說,女人本來就欠打。」

「對啊!這有什麼好說的?我們也沒辦法啊!」大部分接受庇護的女人,都這樣互相安慰。她們全身布滿或大或小的瘀青、紅腫、割傷、裂傷、骨折、出血……有的活生生被打到斷手跛腳,最致命的是,那些長期緊繃在極度不安下看不見的傷害,胃痛,頭痛,疲勞,失眠,夢魘,沮喪,無助,自卑,神經質,腦震盪,精神恍惚……害怕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打,擔憂子女生命的安危,忍氣吞聲地接受暴力行為,有時想要自殺,有時想要殺害配偶,有時想要帶著子女結束生命,內在混亂,充滿厭世與強烈的恨意。

可是,她們還是捨不得放棄家庭。因為,家是她們一生的夢想。這世界就是有很多女人,捨不得離開家,捨不得離開孩子,捨不得離開偶爾也對她們好的丈夫,抱著事情總會好轉的渺茫希望,總是說是為了孩子,總覺得自己不好、不賢慧、不值得被愛……很少去想幾天以後的事情,很少做計畫,很少相信每個人都值得通往更美好的未來,生命成為一段又一段沒有燈火沒有避難處沒有目的地的荊棘甬道,黯不見底。

幸好,真實的人生並不總是這樣,時有一些轉機。我帶著阿霞的兩個孩子,逛小攤,吃冰,扭蛋,比賽抓娃娃,在他們不時閃出驚惶的眼裡,攤開我自己的童年。和他們一起,分享我的故事,藏著和他們一樣的恐慌和疼痛,可是,我可以保證一個祕密,大人不知道:「你們相信嗎?有些時候,我們就是比大人勇敢!只要努力,我們也可以保護媽媽。」

夏至後,阿霞出院,決心帶兩個孩子離開。我替她申請救助專案,補助一半房租,找了長期配合的房東,協助她開了個小吃店,就叫「阿霞小館」。租屋後邊還隔了個房間,可以住人。我們一起準備了簡單的「慶祝會」,兩個孩子把餐桌擦乾淨,夠大家一起看書、寫寫作業。

離開前,我回頭一看,陽光灑進窗口,融掉他們眼睛裡的陰鬱和恐懼,好像切割過去,光色璀璨,亮閃閃的,把前路都照亮。

立秋,血色同行

「幸好啊!我們遇到春華。」媽常常這樣講。她本來就有點膽怯,當我和妹妹相繼離鄉求學後,不知道為什麼,她一個人顧著「阿霞小館」,背就駝得更厲害了。唯一挺起腰桿時,就是和春華在一起,顯得特別安心,妹一回家總打趣,媽和春華的感情,比我們的血緣還親密。

我知道,媽一直很喜歡春華。我們把她當成比血緣還要親密的家人,可以說,我們這個「家」因為她,才算打下了堅實的地基。

還記得,升國三前,生活一團亂。很長一段時間,當我想保護媽時,爸就變本加厲地在媽身上「算利息」,每一次的反抗,換來的都是媽愈來愈淒厲的叫聲,徹底地把妹妹都嚇傻了。任何時候一發現我的異動,妹妹總是緊緊地抓住我,以比媽更淒厲的尖叫呼號:「別過去,求你,你還看不出來嗎?無論你想做什麼,只會害了媽。」

我握緊拳頭,握到指尖掐進掌心,滿手的血。慢慢地,我不得不順著妹妹,心不甘情不願地鎖在房間,聽妹妹哆嗦著唇指指門外:「你聽,聲音變小了。你聽話,媽就少挨打,爸不喜歡你這麼小就想反抗他。」

隨著時間累積,我們長大了,躲在房間裡,卻還是我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以幫助媽的方法。直到那年端午前,媽因為我們的「對策」,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差點死了!要不是社工阿姨緊急搶救,我們就沒有媽媽了。我蹲在媽媽剛被抬離的血跡裡,握緊了拳捶下,我新滴下的血,混進媽媽的舊血漬,慢慢蘸溼了原來還裝了粽料的破瓷碗。我從中撿了兩塊碎瓷片,洗乾淨,好不容易搬離那個總是在血腥、暴力和破碎中拼拼湊湊的房子,我和妹妹,還是不敢相信,我們有「家」了!

我們開了個小吃店,媽媽主廚,我和妹妹在讀書、考試、下課間幫忙。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喜歡把手放在口袋,搓磨著當年撿起來的碎瓷片,尖角有點刺,刮到手很痛,好像這樣才可以提醒自己,現在的生活不是做夢,全都是真的!

媽很少主動講話,妹妹也愈來愈安靜。有時生意不好,房租拖欠超過半個多月後,媽就變得很緊張,驚慌的眼,好像回到過去,夜夢裡我們都會聽見她在大聲叫嚷:「別打我,別打我!」

我們知道媽很焦慮,但我們也藏著快要爆裂的恐慌,誰也不懂得安慰誰。就在這一片掙脫不開的泥濘間,春華出現了,開朗的聲音像迪士尼動畫配音:「我媽說,這裡有超級好吃的家常麵,是嗎?」

「聽著,我媽跟死黨到中東去旅遊半個月啦!」就在大家都還在發愣時,她拿出「聖旨」,有模有樣地大聲宣讀:「奉天承運,房東詔曰,朕日理萬機,無時不以天下蒼生為念。茲據活到老學到老之需求,退休教師必須行萬里路,勝過讀萬卷書,故將一個月房租抵女兒半個月伙食,欽此。」

「謝恩吧!」春華念完,忍不住笑了起來,像春天的花,把陽光和顏色都帶進來,接著又自顧自解釋:「我媽啊,是國文老師,喜歡掉書袋。你們別擔心,我食量很少的,早餐在家裡吃麵包,每週有兩天補習,半個月最多在這裡吃十餐。」

「不是,不是這樣的!」媽一急,總算從突來的好消息中「清醒」過來,忙拉住春華的手:「你想吃什麼,我都做給你吃!你媽,怎麼就這麼好呢?」

「我媽的難搞,不是你想像得到的。」春華做了個鬼臉,轉向我們兄妹尋求同盟:「對吧?老媽這種生物,很難理解齁?」

我和妹妹愣在當下,無論是「房東皇上」、還是「春華公主」,我們都無法理解。在我們家的小吃店包伙半個月後,春華從此加入叫賣,只要沒補習,就纏著媽試做她到處蒐集來的新口味,還在門口自來熟地嚷:「來喔,超級好吃的新菜限量版,不吃會後悔!」

因為這位可愛活潑的「小吃妹」加入,小小的「阿霞小館」慢慢紅了。我們不再拖欠房租,有了點存款,慢慢生出「買房」的想望。大學畢業後找到工作,領到第一份薪水,我把長期放在口袋裡的兩塊碎瓷片,送到金飾店鑲了金邊,遮掉磁片上洗不掉的血色,做成墜子套上皮繩,訂製兩條項鍊,我一條,妹妹一條,發誓我們要好好的,把尖銳流血的碎瓷片都過成金閃閃的日子。和我一樣,同樣選擇社工專業的妹妹,說得特別「文青」:「我們生來破碎,漫長的一生,就是為了填補圓滿。」

我們都相信,生活會愈來愈好;沒想到的是,當媽媽對春華的喜歡摻進愈來愈多的依賴時,她的圓滿,不能少了春華。春華第一次出門約會時,媽昏了過去。在醫院醒來後,只對我說一句話:「你,一定要把春華追回來。她本來就是我們家的孩子。」

這句話,比房東的聖旨還要聖旨。最後,我真的把春華追回來了!結婚那天,遠遠地,我看見從高中開始一直陪在我身邊的那個人,淚流滿臉。我不能靠近她,只緊扶著站在我身邊的媽,慢慢向前走,她站得挺挺的,開心地看向新娘子,好像一生的破碎都得到圓滿。(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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