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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嘉真/差不多可以再看一次了

2024/11/01 05:30

圖◎達姆圖◎達姆

◎張嘉真 圖◎達姆

今年八月,再次打開這本小說時,我發現自己即將到期。

故事的開始,主角二十四歲,今年我要二十五歲了。

我跟晚我一年出生、同樣喜歡這本小說的朋友說,今年有空要多看看這本書,不知不覺用上一種孩子快長大了,你要多陪陪人家的語氣。

就像十六歲的時候討論27 club,當時我們用一派輕鬆的語氣談才華、死亡與二十七歲。二十七歲聽起來就像哈雷彗星,理論上而言,科學已知它的回歸,但聊起哈雷彗星時,我們並不相信有朝一日會親眼目睹。那不關我們的事。

而現在,我已經要比書中的主角大上一歲。

第一次看《不夜城》的時候我國中二年級。在此之前,我的讀物是少年文學必讀經典版本的《老人與海》和《傲慢與偏見》。我既不懂老人,也不懂達西,但是因為書櫃裡剩下能看的東西是文言文版本的《聊齋誌異》與白話文版本的《三國演義》,那幾乎等於不能看,無聊使我一再對老人與達西叩門。

當時我正在與班上的好朋友吵架,每天上學都在過著相見不相識的日子。我很痛苦,噗浪上大我三歲的網友,介紹我看這篇小說。

虛構的悲歡離合成為現實僵局的代餐,大概分散了我一個晚上的注意力。

小說內容跟化解國中女生吵架一點關係也沒有,是一個二十四歲的廣告設計與軟體工程師的愛情故事。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界上有這兩種職業。

後來,我開始跟小說裡頭寫的一樣,每天早上越過某一座橋,悄悄投入台北的繁華裡。

那個年代的台灣網路小說流行一種暗藏玄機。小說裡,晶晶書庫寫成城南那間同志書店,台大被稱為水源市場大學,市民大道則是高架橋下有很多熱炒店的那條路。

就像穿比不穿還涼的冰鋒衣,不說比說破還讓人心癢難耐。那是一張入場券,宣布我摸到這個城市的肌理。我想起這件事,於是我再看了一次小說。

暗號的背後,並沒有藏著任何令人興奮的祕密。但是我重溫小說才發現有這句話:他們每天早上越過那座橋,悄悄投入台北的繁華裡。這是一句與推進劇情沒什麼關聯的敘述,所以我過去從來沒有注意。

我看著忽然哭出來。

我天天用走的過橋進城。每一次出門,至少要走三十分鐘。橋之所以是橋,就是因為兩側沒有什麼不上橋的方式可以連接。搭公車或捷運要走的路跟直接走過橋不相上下、公共腳踏車在尖峰時間上橋就像找死,我懶惰所以還沒有任何駕照。我以為自己走得責無旁貸,畢竟一切都是我選擇的結果。

原來在那座橋上移動的時間,我也懷疑過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其實是一個虛假的選擇。在新的城市生活得體面,需要各種類型的資本。我也想要計較。但是這個念頭會迅速被壓下來,連我自己都無法與自己分享,一旦細想,就會成真。於是它被轉換成走路很健康、我省下了一趟計程車錢,這段空白可以毫無罪惡感地用來收聽好笑的podcast──

下橋的時候,我還會跟每個要來我家的朋友說,你看,其實沒有走很久吧。

悄悄的意思是,有一些聲音、有一些努力必須抽掉,才會無聲,有一些經歷過的人明白,所以小說裡寫,悄悄。

我開始反覆看這本小說。

小說以一種後設的方式,成為我生活的註腳。

我認識一個人,有一段時間她天天喝紅酒,我們更認識以後,演變成我們天天喝紅酒。超過三百元的紅酒不能買,太難入口就加蘋果汁或氣泡水壓壓驚,挑選的準則是沒有喝過的牌子,因此我們總是還有一櫃的額度能夠暢飲。她的房間靠窗戶的地方有一個木頭製的層架,喝完的空瓶,都被她擺在那裡。

從她的手裡,我學會用開瓶器鑽開軟木塞。

在那之前,我只記得小說主角因為失戀開始喝紅酒。在那之後,我才注意到主角買的紅酒也很便宜,他解決苦澀的方式是套七喜,喝完之後的空瓶全都放在陽台,等著雨天,聽水滴打進玻璃的聲音。這些先前對我而言尚未產生意義的細節,彷彿是一種人生進程的諭示。

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擅長喝廉價紅酒的人。

年復一年,我開始看過小說裡出現的電影情節,於是認出那部片;聽遍小說裡寫過的歌手,於是認出那段歌詞;認識一樣在廣告公司上班最後受不了離職的朋友。

就像是在抽塔羅牌,我不能理解個人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如何在某個瞬間交會,可是說成魔法又太虛無。因為我的確這樣一次一次,得到那張我需要的牌面。

我從來不曾懷疑,會不會有一天,沒有人再看小說。

半年回家一次,兒時熟悉的百貨公司,慢慢都被健身房取代,一座城市需要這麼多跑步機。即使我對那些建築的記憶始終停留在過去,電梯門打開,會出現一段從安靜到嘰哩呱啦的過程,魚貫走出的瞬間,大家已經忍不住開始討論。人潮在美食街散漫的移動、駐足,還沒有決定以前,就好像全部都擁有。現在我也開始懂得重訓的踏實,趨勢是難以抵抗的。

之於文字,同樣有那麼多精采的後浪。社群媒體、YouTube、串流平台的推陳出新與即將下架,我對一件事情的關注有了明顯的變化,很多時候我只是想看新的東西,並不在意它好不好看。我也臣服於廉價的快感。

可是我還在看同一本小說。我沒有辦法想像如果有一天,這本書消失了。

我想知道自己還能從看過無數次的東西之中看見什麼新的東西,這幾近一種莫比烏斯環般的承諾。而這不過是我十四歲那年,牛頭不對馬嘴之下被推薦的一個故事。

如果說我對文學有過懷疑,截至目前,都還能被這個奇蹟抵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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