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衣 圖◎王孟婷
台灣在還沒有農畜漁產進口前,牛肉是珍貴至極的食材,等閒不會出現在家常餐桌上,除了物稀價高,本省家庭務農者眾,不食牛占多數,一般市場有個牛肉攤就不得了,有時甚至是小販騎著腳踏車來眷村裡兜售,販賣時也以兩計價,和現今量販店裡以公斤計數,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事。
記得孩時,父親若連著幾天加班兼熬夜寫稿,母親便會切個二兩牛肉回來剁碎了煮稀飯補補,那三公分寬不到十公分長的暗紅肉塊用紙片包著,真是寶貝。過年時,母親才會以牛腱打底,滷出一海鍋的豆干海帶豬肝,其中最特別的是牛腸,五十元銅板直徑的牛腸裡塞滿一樣的牛腸,一位長輩吃後訝歎「ㄅㄠˇ呀!」至今不知她說的是「寶」還是「飽」。這牛腸橫切一圈一圈很有嚼勁,擺盤也十分逗趣,不太有臟器味,現今市面倒看不到了,它應是喜食牛雜華人的特有產物,進口牛雜頂多牛肚罷了。
孩時最喜看父親切滷味,客廳裡客人聊得正歡,母親從廚房拎著菜刀和厚重的木砧板擱在餐桌上,「西甯活兒細、刀工好,讓他來。」便見父親拭淨雙手、刀面,不疾不徐切將起來,海帶豆干牛腸墊底,再以薄至幾近透明的牛腱片鋪排其上,周圍以棉線切割的滷蛋片裝飾,最後擺上一只雕成花的紅番茄,這手藝把色香味的「色」是發揮到了極致。爾後,只有在北方麵食店裡的捲餅中看得到類此刀工的牛腱片,店家是為省食材,若說古早牛肉金貴,父親為把食材極大化,那也得要有如此的刀工呀!
台灣真有「牛排」這物件,應是在七○年代經濟起飛後,當然是指一般庶民來說。很記得在此前看「誰來晚餐」這探討種族問題的影片,我卻歪樓地困惑於美國人備餐是論人頭計算,幾個人進食就準備幾塊牛排,冒然出現或帶條黃魚的,都會造成主人家極大困擾,這和華人宴客大桌伺候很不一樣,多來個客人不過就是添份碗筷添個板凳,且每個人食量不一,如此定量供應,豈不餓殺如我大肚腸輩,外國人宴客是如此謹小慎微,幾近小器了。
爾後真用刀叉吃起牛排,才知它真是要算人頭的,從湯品麵包冷盤主餐到甜點,均是各吃各的,刀叉湯匙也井水不犯河水,這比我們一雙筷子打遍天下是衛生多了,崇洋心態作祟,更覺如此進食才是文明進步。因此,在我們成長時期,至西餐廳吃份牛排──或男女約會或朋友聚餐,都是光采事,瓊瑤三廳電影中的一廳,便是這「西餐廳」了。
那時的牛排餐是論套上桌的,還分A餐B餐,常見的湯品是玉米濃湯,佐以小竹籃子裝盛的奶油餐包,再來是一小碗沙拉,胡蘿蔔高麗菜絲、切瓣大番茄(那時鮮少小番茄),接著主菜上桌,牛排多是沙朗,若點雞腿則便宜許多,附麵條及一顆雞蛋,有黑胡椒醬蘑菇醬可淋澆,區別在辣與不辣,餐畢又有咖啡紅茶或冰或熱可選。若點的是較貴的A餐,會多添一杯不知所云的雞尾酒,及一份也有點不知所云的冷盤開胃菜,這就是年少時我們所能理解的「西餐」了。
當時的西餐廳內多有駐唱或鋼琴演奏,走的是「高檔」路線,連裝潢都採巴洛克風,厚重雕花桌椅,絲絨帶流蘇的窗簾桌布,一地長毛地氈,男女侍者皆著白襯衫黑西裝,頸間還掛著糾糾蝴蝶結,這一切努力都在營造置身歐洲宮廷用餐的氛圍,顧客們也正襟危坐配合著店家的用心良苦。
爾後,因大量境外食材流入,國人漸漸也習慣了大塊肉吃的飲食文化,牛排遂以較親民的方式出現在街頭巷尾,「我家」、「孫東寶」、「貴族世家」比賽似地展店,價位稍高的還有「鬥牛士」、「時時樂」、「龐德羅莎」,至此大家也開始會分辨沙朗、菲力、紐約客……也懂得不同肉質不同品味可點不同熟度。不講究的,在夜市不到百元也能吃頓拼裝肉排餐,一樣附玉米濃湯、餐包,只是喝到飽的紅茶如洗杯水。
很奇特的是,在台灣吃排餐,永遠是鐵板伺候,牛身造形的鐵板在瓦斯爐上烤到炙熱,擱在木板上,將熟麵置於鐵板上,煎至半熟的牛排覆上,一旁打顆生雞蛋,附些胡蘿蔔玉米筍青花菜,淋上黑胡椒醬或蘑菇紅醬即可,上桌時鐵板還滋滋作響,上蓋著一白鐵罩,吃客需趕緊以餐巾紙擋箭牌似地護著,如臨大敵地迎接這頗具殺傷力的排餐,吃頓飯何需如此辛苦?但若少了滋滋作響的鐵板,似乎就不像在吃牛排,至少台灣同胞是這麼覺得的。
我是很早就不讓在牛排上淋些莫名其妙的醬汁佐料,只以鹽輕沾添味。多年前全家同遊扶桑賞櫻,一日避雨躲進池袋東急手,大家鳥獸散淪陷手作世界裡,獨留一老一小在其間的咖啡廳裡等候。逛累了便找父親去看看小外甥塗鴉,餓了便隨意點了份牛排,完全不抱希望只為填飽肚子,那不到一公分厚的肉是全熟的,也辨不出是何部位,看起來真不特別,且調料僅醬油而已,附的還是白米飯,這是什麼個狀況?未料切一塊入口卻美極了,甜潤多汁,沾點醬油配上越光級晶瑩白米,再沒比這更合拍的,至此方知東洋人「西食和吃」可如此毫無違和感。
在日本也見過立食牛排店,拉麵立食常見,上班族趕時間是可想像,但來去匆匆只為吃塊肉又是個什麼狀況?爾後在台北東區也出現過一樣的店,便讓人覺得天龍國真是不可小覷的,從巴洛克風到站著也能吃牛排,適應能力是不一般的。
隨著經濟發展視野擴大,牛排在台灣又進入到另個階段,純粹的美食,純粹的食肉快感,不講究的,buffet整條烤牛肉吃到飽,有品味的至牛排專門餐廳,想得到的部位都端得出來,且一定是瓷盤盛上桌,火燎燎的鐵板至此又上不了檯面了。就曾在朋友引領下,至勞瑞斯(Larry’s)享用他們的牛肋排,這家成立於1938年,海外僅台灣台北設分店,此牛排餐廳裝潢採維多利亞風,一走進,恍若又回到年輕鄭重其事吃牛排的時光,餐前一樣附濃湯餐包,Q韌的麵包抹上充分攪拌過的香滑奶油,會令人一續再續,完全忘了之後重量級的主餐,它的沙拉也噱頭十足,裝了青蔬的不鏽鋼盆擱在冰塊上,侍者使勁、盆子便旋轉起來,那以葡萄酒調味的醬汁由侍者直臂高舉,徐徐淋在旋轉的青蔬上,這舉措應是為讓醬汁淋得更勻妥,但卻覺得好似耍雜技,得強忍著別冒出笑泡泡。
待等主餐上場,陣仗可就不一般了,先見戴著高帽一身亮白的廚師推來一密封餐車,周身銀亮不鏽鋼,簡直像某種祕密武器,據說這旋風烘烤餐車造價百萬,都可買輛好車了,但它也是供餐的關鍵所在,廚師就在你身邊依點餐厚薄熟度裝盤上桌,他們只選六至十二根的肋排肉,經二十八天熟成,橫切面幾乎和人臉大,我對牛排的品味實在不怎樣,平時七分熟是極限,朋友卻建議如此高品質的肋排吃三分的好,於是那八盎司的大片肉便浸在血水中上桌,肉質是鮮嫩,但茹毛飲血的感覺仍揮之不去。這塊臉大的肉,加上一旁的薯泥菠菜泥,讓人重擊至有無甜點上桌都無知覺無記憶,到底是美式餐飲,連我這大肚腸也舉白旗投降。
一樣令人豎白旗的是佛羅倫斯的T骨牛排,這牛排是直接火烤,只以粗鹽橄欖油調味,十分契合我對牛排的想望,但、但,這以公斤起跳的牛排未免太、太什麼了吧!我和姊姊囑咐盡可能小份些,但鐵板端上來仍有一千兩百克,且那T骨遠比想像的小,也就是說,眼前可是貨真價實一公斤以上的排肉,姊姊前晚氣喘復發胃口不佳,吃了兩口便止步,以致其餘的全讓我包辦了,一是不想浪費食物,其二,它真是太美味了,完全符合我大塊肉吃大碗酒喝的粗獷脾性,咀嚼時鮮甜多汁,不柴不膩,與日式台式所費不貲的菲力全然不是一件事,是我理想中的正港牛排,但胃納有限,最後到底無法將T骨周邊的肉啃食乾淨,真是遺憾!
佛羅倫斯T骨牛排之美味,當然和托斯卡尼丘陵地形、雨水足陽光好適合放牧「大白牛」(Chianina)有關,文藝復興時期便記載了麥迪奇家族會在每年8月10日聖羅倫佐慶典上,以橡木、橄欖枝烤肉排分享給廣場上的人們,這對當時平日吃不起肉的平民百姓確實值得歡慶的,但一年就那麼一次?不能再多分享些?唉!我這又是強人所難了吧!總之,佛羅倫斯的T骨牛排因天時地利人和是難以複製的,至少我們回到羅馬共和廣場及中央市場再點食這道排餐時,就完全不是同樣一件事了,至今我仍為那塊未啃食乾淨的T骨留著殘念。
前些年,號稱台灣牛排之父的「孫東寶」捲土重來,抱著懷舊的心情造訪,未料一樣被一拳擊倒,濃湯餐包就不說了,僅是那一鐵板滋滋作響的麵、蛋和排肉,就吃得我哀歎連連,是大塊肉大碗麵吃的年輕歲月不復?是嘴刁了因此食不知味?或是動保環保使然,已難不帶任何不安食肉,總之,那雖稱不上是個極恐經驗,但絕對是不想再經歷的了。
記得父親最後在醫院的日子,因化療的緣故胃口極差,但仍乖乖地吞下我們為他準備的各種支撐體力的營養品,或雞湯或精力湯,每次離開,都會問他是否想吃什麼,一天終於他羞赧地和我說,可否帶包洋芋片來、炙烤牛排口味的洋芋片,訝然之餘詢問二姊,方知父親每回下山接外甥放學,祖孫兩會至校旁的便利超商買包零嘴一路吃回,到家前消滅證據,因外甥兒時有B肝之虞,不好這麼吃垃圾食品,但一次還是被出門下山的二姊逮個正著,據說父親當場赧然至極,二姊也就不好說些什麼了。
父親提出這要求和形容那牛排口味包裝袋時的神情,我是永遠記得的。父親離世,收整病院櫥櫃,還藏著一大袋的洋芋片,只吃了一包,他是真想吃?還是藉此想望著回到日常、回到一老一小相伴無憂的時光?這是爾後我每吃洋芋片必選牛排口味也一定會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