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鉦詠 圖◎郭鑒予
玩具反斗城限時特價，布偶八折，她看到一個手拿著氣球的淺黃色維尼熊，臉上都是毛，還遮到了眼睛，好惹人愛。
她想起自己是大人了，不可以買。家裡還有很多隻維尼啊，買下眼前這隻，對在家裡的維尼們不公平。她好內疚，她站在架前，眼淚就落了下來。
「那我買吧，放我家。」我提出替代方案。
「可是你要去當兵，房子又要賣了，維尼能去哪裡？」她擔心維尼終將餐風露宿。
「那到時候再給你保管。」我說。
結帳的時候，她說，「你買了小廢物給我。」
那隻維尼附有揹帶，我掛著它走往捷運站。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強大起來，我也成為那種「能做到這地步」的男生，不擔憂那些男性氣概的桎梏，我以為我克服了自己的眼光；要是有人看過來，我想像那人肯定無法瞬間對我做出他認為適當的反應與評價，我以為我克服了別人的眼光。
捷運上，一對打扮日系應援風的女生，背包外面、裡面都是小八貓（ハチワレ）。我拍給友人K看，他回我，「算」。這場實境蒐集遊戲，沒有起跑哨音就突然開始了。接著，擁擠的車廂裡，烏薩奇（うさぎ）突然就與你的臉距離不到十公分。剛剛的百貨公司，一個女生的臉頰往男友身上貼去，他們中間夾著吉伊卡哇（ちいかわ）。
台北的公共交通系統與公共空間已經被「這又小又可愛的傢伙」占領。年輕人之間流行在包包上掛著玩偶吊飾。我掛著這體積稍大的維尼熊，雖說有點「激進」，但想起在去年在東京迪士尼，我身上掛著維尼玩偶與維尼爆米花桶，哎呀，現在這程度，根本不是問題。
很久沒有聯絡的朋友在限時動態看到我身上掛著維尼熊，她忍不住了，「好可愛！！！」她傳來訊息。
「我們嘗試要在街頭上與吉伊卡哇分庭抗禮。」我說。
「加油哈哈，老牌藝人了，跟流量明星怎麼比。」她完全懂這世局如何。
朋友的說法太中肯，我沒想過那可是「藝人」，她補充，「畢竟老牌藝人都會沾染一點政治。」對啊，特徵太過吻合了。
人如何對不能回應的玩偶產生情感？像她一樣站在架前會內疚、會落淚的情感。我想起媽以前開日本精品店，帶回許多娃娃，賣出去的時候，她也難過嗎？後來娃娃們包進透明塑膠袋防止落塵，裝入箱子，放到閣樓。在不知道什麼樣的機緣下，拿出來，送給親戚小孩，她會感傷嗎？
如果對玩偶娃娃的感情，會隨著年紀逐漸放下，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心會隨著年歲結成繭？我不知道。
小的時候我也很愛我的小兔、我的小熊，可是我長大了，那樣的愛情不被允許。我哪裡知道，在我「真正」長大以後，人們對玩偶的愛情解禁了。好像人們在幾輪生命的鬥爭之後才能夠支配自己的玩偶。
我也許是裝作一個情緒穩定的青年人，她猶豫萬分，淚眼婆娑，那就在她之前買下玩偶，跟她說，長大以後可以擴充自己的玩偶家族，你不需要覺得困難。你是它們的主宰，巡幸各方，難道開後宮還需要請示太后嗎？買東西如果可以撫慰精神，那遠強過於衡量這東西用不用得上、性價比高不高的問題。
我是情緒穩定還是冷漠？回想一直以來，家裡的空間都做為生意場所，年年大裝小修，專屬我個人的家當屢屢展開起來又收拾起來。所以，漸漸我也沒什麼收藏癖。玩偶娃娃，自然很早就已經不想的了。
我不知道，那樣理所當然地戒除情感物質的我，是不是起初的心從來什麼都沾附不上？我想知道，不愛以後，還能再愛嗎？
某日通勤的公車上，一個高大的男生背包上扣著娃包，裡面是流量明星們，它們與我包上的老牌藝人對看。
「呀哈！」烏薩奇要小傢伙們看過來。
吉伊聽說這裡有人這麼糾纏，於是咬著唇含著淚。
「你是絕對忍不住的吧？」小八貓誘惑道。
維尼則是好有智慧如慈祥老者一樣，拿著氣球，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