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
母親的教誨中有一句：「心頭掠予在！」其實，這話只說過一次，是用頗重的語音說的。那是請妹妹在家裡找一份文件，怎麼找都找不到，而母親在跨洋那一邊的電話裡，就說了這句話。
為什麼找這份文件？具體情由忘了，只知道跟當時的未婚妻有關，好像可以輔助她從C國辦簽證來M國。後來婚約取消了，跟這份文件倒無關，只是徹底想過了，不能走下去。
多年後，「心頭掠予在」又在心裡敲出警聲，這次卻非常曖昧了，太多不確定的事物浮動起來，形成一道陰風，在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吹得十分混濁，十分隱晦，十分凶險。
風聲是很嚇人的，牽扯的層面很廣，包括信仰，包括神權與人性，包括工人的去留與工作的存亡……然而也總是這樣：愈是不能說的事，愈是吹得動盪；愈是動盪糾結的事態，愈是令人感到不安。
不安，所以心頭要掠乎在。
心頭掠予在，好像有一顆心像一支旗，是會晃動的，是會飄走的，是會散亂而丟去的。心頭掠予在，好像是伸出雙手抓住這支旗，定住它，讓這支旗穩住、穩住、再穩住。
那雙手像指揮的手。沒有指揮的樂團，節奏開始凌亂，情緒慢慢走調，氣氛變得不和諧，也就走不下去。那雙手像船長或飛行員的手，它們在惡浪翻騰的海濤中，在顛簸晃落的亂流裡，不要顫抖，不能顫抖，不可顫抖。後來知道了，不穩，從來不是外面的環境；不穩，真正的不穩，是內心的害怕，是深處的顫抖。是氣不足而惶惶反側。是雜生邪思妄念。
不穩，最後只能崩倒。
不穩，什麼都去了了了。
「心頭掠予在」，母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現在最需要的，是把事情的關係看清楚，一層一層使它們排列有序，敘述成理。語言已經受到最大挑戰，沒有一句話是乾淨的，也沒有一句話是不乾淨的。語言既是上帝的使者，也是魔鬼的助手。它極度的脆弱，以致容易走向瘋狂。在口與口之間，任何一句話都輕巧地變換字序組合，產生突變，而猶如一顆破裂的毒瘡蔓延身體，最後爛成一片。（是誰說的？語言是精緻的文明，也是粗糙的文化。是詩人的聖所，也是強暴者的殿堂。）
語言，最懂得背叛自己。
人世風波，撼動的只有欲望――你要什麼？
此刻，只能深呼吸，歎一口氣。再深呼吸，歎一口氣。好，抓起「心頭」，讓它蹲馬步，將它的下盤壓低、再壓低。兩眼平視遠處，平視欲望。還至本處。在「都對和都不對」的聲浪交界裡，沒有一個各人可以逃脫出去。天意成毀，清淡如水。
如是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