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昌豪 圖◎王孟婷
只著一條內褲的我,從床上倏地驚跳起身。黑濛濛中,值班室的門被無預警打開了。
那是我換病房以後的初次值班。寤寐之際,只見一背光、面容難辨的人影矗立門前,光線則順著敞開的門扉,從他的周身,滲入仍在深夜時區的值班室。我坐挺了身子、半闔著眼,用被褥緊覆著下半身,正盤點起自己在醫院曾經招誰惹誰,那人影已從門後的吊鉤取走披掛著的白袍、轉身,掩門而出。一逮住機會,我旋即飛跳起身,套上衣褲、皮帶,倉皇逃滾出值班室。定睛環視四周,除了一名披著靛紅工作服的NP,在用膳區的桌上,張羅、配給晨會的早餐,未見其他招疑之人。
後來我才知道,這間病房的值班室,白天非醫師所有,而是供暱稱NP的母姊們休息、置物之用。而NP,乃是Nurse Practitioner之縮寫,台灣多譯做專科護理師,外國亦有「執業護士」一譯。凡名稱有護理師者,未必都全得聽任醫師差遣。專科護理師,應可說是當代台灣醫療體系,最中堅的一分子。他們的前身是病房的護理師,臨床執業數年、邂逅病人無數,見證過疾病的變化萬千,也親手執行過諸種治療。他們之中,有人在護理工作之餘撥冗進修,一如醫師考取專科般,報名兩階段的筆試、口試以後,再重新換上學生身分,經歷一年專科實習,終於獲頒「NP」資格,躋身專科護理師的行列。
白天,他們與住院醫師平攤病房的照護床數,工作內容幾與醫師無異:問診檢查、開立藥方、隨主治醫師查房,乃至撰寫病歷,定期執行溼式換藥、鼻胃尿管更換等侵入性的處置。夜裡,某些醫院會安排數名NP,留守分外繁忙的小夜班,協助值班的醫師照看病人,分攤臨床作業。他們與醫師的關係,亦師亦徒,復因體制和傳統,而又往往顯得交錯、重複。當住院醫師的訓練屆滿、通過專科考試,升任主治醫師,有了專屬的門診、手術時間,NP卻依然是NP,仍戍守病房一隅,輪班照看住院病人的工作,並跟著那位他從實習階段,就一路盯著,直到如今已是中年、挺著肚腩的主治醫師查房。
記得初到外科輪訓的頭幾週,醫師學長姊們紛紛進到刀房,徒留我一名菜鳥留守病房。那時,我對外科術後的照護是經驗全無,遂如小雞認母,時刻緊跟在外科的NP身後。「021新病人開完醫囑記得畫mark再拿平板簽手術同意書。032明天出院今天就要先備妥文件記得問診斷證明幾份。051剛開完刀回來記得去看一下傷口有無感染滲血……」NP手中的病人清單,上頭多用三色原子筆紛呈工作筆記,以工整的字跡,寫滿長長一串的待辦事項。接近下班時間,他手頭的工作已悉數完成,卻仍在桌邊守著我,並不時接過鍵盤滑鼠,將開立處方的步驟重複再重複,教我如何做一名醫生。待我反覆操作了數次,好不容易做對,他才安心地下班離去。
然而專科與非專科的差異亦非總是明確。面對病房的護理師,NP亦不時坦露母相。記起某個兒科值班,我正對幼兒抽血的時間斟酌再三,護理師卻應聲將我的思緒打斷,說幾個月大的幼兒靜脈很小、很難抽,假日沒有NP在,假如抽不到,無人可資後援。我這才了解NP那涉足醫與護的雙重資歷,吸納多重臨床角色的經驗,卻又像凍結年歲般,始終守在相同的崗位,自是成了病房裡,年輕一輩心中的共同後援。
可專業的模稜、身分的隱諱,祕密的背面總伴隨誤解。住院的病人、家屬,儘管得到NP百般照顧,卻罕有聽聞「NP」一職者,更無從辨別NP的身分與職級。而NP的工作服,亦有別於及膝的白袍、白粉色系的護理制服,而是黯沉的靛紅色或海藍色,在病房裡邊的亮眼色系中,顯得格外低調、寂寥,彷如昭示著,一種沉默的奉獻精神,以及不聲張、不招搖的職業性格。
而在外科時,若欲通知病患手術的時間,電話中我往往自稱是某醫院的劉醫師。可即便在熟識的老病人前,NP們永遠自居為「某醫師的助理」,以一種衍生的、失卻主體性的存在自居,一如傳統的父權社會,男外女內的過時傳統。NP在醫療體系內,一如那孤獨撐持一整個屋簷的母者,在無人見著處,打理好管路、藥物、病歷等一切細軟,及時撤身退下,將病床沿,那最能被看到、被聽見、被感激、被記憶的位置空出,讓一線的醫護於斯亮相,接受喝采和掌聲。
「學弟,021床要出院,說想當面謝謝照顧他的醫生。」外科輪訓的最後一天,NP拎著我進入病房,便逕自轉身離去,徒留我一人,面對寫滿的一張卡片和幾袋禮盒。我回望廊道中央,一搖一擺的靛紅身姿,在地上拖曳出好長好長的一道影子,不禁回想,多少年來,同樣的身姿、倩影,也像今天這樣守候著病房,未曾因年歲而有升遷、變卦。無論季節如何更迭,NP始終推著一台換藥車,房裡房外來回逡巡,護持著熟睡的床位。見到病人,便停下、看望幾眼,然後替浸溼了鮮血的傷口消毒、換藥。一路上,尚能沿途指導新到職的護理師、醫師。這樣的母者形象,日復一日踏在這一來、一往的路途上,已然緊密地鑲嵌進龐然的醫療體系了。
後來又有一次,值班室的門在我仍賴床時被打開。我不感驚詫,卻刻意面露憊賴,癱軟床上。那是因為,我知道NP親像媽媽,也唯有在他們面前,晚輩如我,才得以適時任性、偶爾嬌撒。
同時我也知道,那一個上班日,他們也會像過往的每個日子一樣,早早現身於會議室、護理站,悉心打點好晨會餐食、張羅病房用品。期間,NP還會不時走進病房裡,一個外人無從涉足的角落,不發一語地,看顧著恰如襁褓的職場後輩,拉拔、見證,一整個病房的歲月與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