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泓名 圖◎徐至宏
起因絕對不是因為《搖曳露營△》，絕對不是。
好啦或許有一點點但是──
以個人的時間動態硬要找一個點，我認為是在我考到汽車駕照的第二年的車上，剛剛忙完書店的雜事，正又覺得自己幹嘛弄這些時，待播放清單出現了「單人露營」這個選擇。開車時總會想播點什麼音樂，而我發現這個影片竟然有三十多分鐘，於是點開影片後，便讓手機播著露營的聲音。
搭營帳、敲營釘、並且影片中搭配的免費YouTube輕音樂會唐突停止並傳換成背景音──雖然開車無法看影片，但是聲音可以讓我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今天要做熱壓吐司。」今天要做漢堡、今天要做咖哩、今天要揉麵糰做麵包；好讚，外面下著台北暴雨，乾燥的車上空間則是聽著營火聲。
最棒的露營，就是不要露營。
這是身為一個雲玩家最常聽見的話。
播放了第一支影片後，演算法就會幫你鋪好剩下的路。單人露營去那瑪夏？好點開看看。露營經驗二十年最棒的五件露營用品？有這麼厲害，讓我見識看看。台灣露營場不能說的祕密？都是名人黑道經營的？看來水也很深。不知不覺腦袋分泌多巴胺，手指繼續點。
把車子開回家裡的地下室時，腦中已經有不存在的知識了。
在這個演算法刺激出過剩購物欲的現代實例中，我第一批買的露營用品，就在北海道函館的「Alpenアルペン」，開著租來的DAIHATSU THOR，前往購買露營用品這樣的東西，就不怕外國旅遊時還得拖一堆行李。
鈔票和心態都準備好了，開始採購！
首先得是蜘蛛爐，先前在台灣就查過價格的SOTO ST-301，在台灣得要兩千多台幣，到了日本買同時上了「匯率0.2」與「退稅」的兩大總經增益，結果，只要一千多元。這個用具據說可以直接使用台灣的卡式瓦斯，為什麼是據說呢，因為買回來到寫散文的現在，它還被高高奉在角落。
在這個令人頭昏腦脹的環境下，買了LOGOS的黃色便當盒「カラーメスキット」；因為外觀可愛，連使用情境都沒想過的淺綠色小型烤爐台「グリルアタッシュ」，外形如小公事包，甚至包裝上就印著一隻手提著它，怎麼可能不心動；最後是「ミニミニKAMADO」，這小東西在《搖曳露營 △》第一季志摩凜就展示過，將它組裝後用在各種炊煮，可說是讓露營樂趣倍增的新玩意。
被演算法刺激的購物欲，當然也要報以演算法。
把所有戰利品塞進無印良品的行李箱，光榮回台灣。
一坐上機場接送的車輛（和運跟華南銀行的合作車），司機從出第二航廈，一直到位於新店的家，都沒有停止操作手機；一邊滑抖音、一邊接單、一邊打接單資訊、一邊看影集、一邊回LINE，彷彿這個是他的如常、日常，也許這裡用文學性的「彷彿」也不太對，這就是他的日常、他的態度、他的工作狀態──對剛回到台灣的我們實在太過衝擊，我也只能在後座默默拿手機錄影，期待送出之後能夠檢舉成功。
「剛剛會不會太誇張。」我問。
「蛤。」父親慣性會沒聽到地反問，「喔，對啊我也覺得好恐怖喔～」他接著說。
「這我一定會檢舉。」我說。
「檢舉幹嘛？」他問。
當然是下次不想坐到他的車啊。
慣性反問的父親也罷、會一邊滑手機的司機也罷，就算你們會做這種事，也不要讓我知道啊，我不想要知道這麼多啊！就像是我也知道某些日本人會種族歧視，會暗地說別人壞話，但！我不想參與這麼多！
有什麼方法能夠完全隔絕這件事情呢？
似乎每一次，想拿起手機放鬆時，源源不絕的廣告、影片，都會堆到我們面前。河道是沒辦法拒絕河水的，河道也不能拒絕下雨，就像是我家門前，蓋了捷運、蓋了環河快速道路、現在又要蓋河景第一排。
回到家後，一面開箱器材，一面想著這些事情。
有種生活空間被無形垃圾堆滿的感覺。
啊，沒錯。
這種反反覆覆體驗過的感覺。
我看著家中那面大片玻璃窗，外面現在看不到棒球隊、河道、烏來群山；現在的風景剩下安坑輕軌、新北環快、動工中的新建案。原本還只是髒兮兮河畔農地的風景，過了十年，已經變成了建設的堆疊。彷彿遊戲《黑暗靈魂三》裡的「環印城」，無限摺疊、環繞、壓縮、增生的建築貼圖。
「真是令人感到煩躁啊。」我想。
原本那些看起來令人興奮、閃閃亮亮的東西，現在竟變得如此礙事。自日本之後，就遲遲沒有時間可以研究該怎麼使用，說到底，開始寫作的生活，就有個問題是沒有「真的空白的時間」，有太多事情可以「試著做看看」，但有沒有成效？得靠機緣。
像是這系列散文也是。
每次和小說家班與唐聊天就很有這種迷霧感，同為有做「自媒體」，誰都可以丟他的意見進來，但究竟做什麼能「成功」呢？誰知道？黃仁勳也說再一次他不可能選擇創業輝達。有些成功看起來很單純，例如「網路搬磚」，利用資訊差來傳流量；也有做得很精細完整的，需要事前投入很多心力的普及性文章。說實在，耗費在網路上的時間可不少，湧入的無數的欲望與念頭，也都在在增長著購物欲。
有人說，有想買的東西很好啊，可以療癒你。
如果「用了」喜歡的東西，並且珍惜地把握相處的每一刻，當然這樣最好。但這句話就跟「知足常樂」的升旗口號一樣，喊了數百年，也沒看人們的欲望減少過。似乎「買了」才是快樂本身；清空購物車才是快樂本身。
這點對應到寫作亦是。
每當我看到喜歡把「澹泊、靜心」放在嘴邊的人，得不到文學獎項而失望時，內心的「異男寶寶」就會說：看吧，看吧，你明明很在乎，幹嘛假裝不在意。
在乎到要瘋了，不在乎是你在乎的表現。
幹嘛？幹嘛？
我、你、他。都是欲望蓬勃的世界其中一員啊。
不過，看著烏雲密布的窗，又會想著：
「唉，真是令人煩躁。」「我不想知道這麼多啊。」
為什麼快樂的事情總是消失這麼快呢？
剩下的，就是漫長的痛苦。
寫文章的人，往往給人一種「看透了」的印象，把煩惱丟到紙上，煩惱就會消失。並不是的，我時常很害怕「自證預言」，而且更諷刺地，早就說了會這樣，就、真、的、這、樣、了！有時候，這個時刻來臨時，我就會去看VTuber的直播，並且感覺他們很努力。至於為什麼是VTuber呢？原本只是娛樂的一環，後來發現實在與寫作狀況太像了。
我也會畢業喔。
也許明天就不開了。
斗內給我，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
因為太「假」了，所以必須真心換真心。這個感覺實在太過難以說明了，請容許我在這篇中輕輕帶過，抱歉！說真的，現在我也沒有把握把故事好好說得完整。「想說故事」的想法與「必須獨特」的想法，時常像是相撞的火車在腦中擠壓、毀壞，時常像是夜晚的床蝨一樣，隱藏在夢境的下方。
回到露營吧。
為什麼是露營呢？明明很麻煩不是嗎？
現在我知道了，想要抄近路是行不通的，想要全面的明白，也是行不通的。
當你投入某件事情後，不管是好的、壞的、爛的、多餘的、水深的、新鮮的、迂腐的，故事的因果鏈便會開始啟動，它是一個箭頭，為的就是將故事「結束」。演算法反反覆覆逗弄你的多巴胺受器，社群炫耀的資訊讓你永遠FOMO、時不時來個國家大事讓你必須觀察趨勢。怎麼辦～怎麼辦～事情沒有完了的一天。
好開心好新鮮，與，這樣啊人生大概就這樣了。
都是同天。
懂了吧？一切都是抄近路的問題。
要是沒有方向性就好了。
什麼都沒有興趣。就可以保持睡著的樣子，直到死亡。
SOTO的蜘蛛爐反反覆覆架好、又拆掉；在光線下，它只是一個普通的，能夠接瓦斯罐的蜘蛛爐，如果這是寫小說，那我會費心地去了解它的工藝、明白它設計的巧思，甚至成為日本知名露營品牌的商戰過程；我會費盡心思地，去理解所有用品的機能，畢竟，一旦沒有機能，因果鏈的「箭頭」就無法指向衰敗。
某次，我得到了為期三週的駐村計畫。
在整理行李時，我問自己：
你最精簡的欲望是什麼呢？
筆電兩台ACER SWIFT、ROG Flow X13。外接螢幕VG289Q，4K。手機兩台iPhone14pro，Note10+。Yomix八合一行充。書籍《首先把牛做成球。》、《海幻》、《如果我的腦袋正常的話…》、《繁田日語N5～N4》課本；混音器YAMAHA AG06、麥克風兩支Shure SM58、Ɨ.bone；Becms Recorder卡帶播放器、《折疊故事》專輯；咖啡加熱壺Macelia、小飛馬磨豆機、山水製冰機、玻璃奶泡杯、濾紙、咖啡豆：水仙、粉紅波旁、莫札特；衣服數件，以及裝箱的二十七吋無印良品行李箱。
在全家便利商店買了通用瓦斯罐。
在廁所裡，慘白的磁磚上，反覆看著瓦斯罐與蜘蛛爐的接口，不是硬壓，而是對齊後轉進去，瓦斯罐隨即洩出氣體，在蜘蛛爐的另一側，用力按下點火開關，藍色的火焰從爐口噴出。火焰的底部是美麗的藍色，火焰的尾端接觸了更多空氣，成為不完全燃燒的黃色。
此刻，彷彿真的在露營。
原先想在台北市的正中心多多體驗美食。
日子拉長，新鮮感失味。
我捏碎農心泡麵，對，這是一開始就在帶來駐村的清單裡頭。
不是都這樣說嗎？真的要體驗搖曳露營，就是在家裡面、搭好帳篷、準備高山瓦斯罐、煮泡麵──
水沸騰了，點開收音機，聽著股癌，看著自己的證券戶及時未實現損益，吃下泡麵。
吃著吃著，發現蜘蛛爐的鈦鐵架因為高溫的火焰，出現美麗的、藍色的、迷幻的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