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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麗雯/空白之間

2025/03/12 05:30

圖◎阿力金吉兒圖◎阿力金吉兒

◎王麗雯 圖◎阿力金吉兒

忘記在哪裡聽過一個關於搬家的說法:搬進新家,不要急著把空間填滿。先以最必要的家具住上一、兩週,好好感覺這座空間,以及自己和空間的關係。

慢下來,靜下來。感覺,找尋,來到這裡的自己,真正所需所想是什麼。

這個絕對空白就是新生活的起點。與其說理性消費,不如說刻意懸止,不急著沿襲不假思索的慣習。每次搬遷,就是一次自我檢視與翻新。這個概念很解放,也因解放帶來幻覺:不僅止於周全所需,而是藉有意識留白,逐步勾勒一種走得動長得大的輪廓,輪廓中的自己有隨心所欲的自由。

離開台北前我從未搬家。第一個自由布置的空間,是鄰近萊茵河的小公寓。那時每天傍晚騎腳踏車來回,在空蕩蕩的租屋處組裝家具。叮咚敲打中,平直的桌腳,清透的鏡面,由點而線而面成形。什麼都沒有反而好,如此每件物品都必要,都因為我說要有才出現。不是將就順便或丟了浪費,也不必還沒開始就得擔負和忖度什麼。窗外有綠鸚鵡棲居的白樺樹,對街養老院小丘總是睡著三隻山羊。長夏,九點才天黑,一切金光悠長。

那時的我尚未體會每次搬家都代表一回劇烈的新陳代謝:落腳一塊新地方,像一隻鳥銜起各種石子與枝葉,一點一點築巢並建立飛翔範圍。一段時間後,又得一點一點裝箱打包,退回最初的空白。然後,再次投身下一個循環。數月短居通常很舒適:起止明確,流程簡便,在感到厭膩或慌張前一切便戛然而止。長居就要求全身心投入的耐性,在鄰近城市間遷徙尚有餘裕,若搬去其他國家,就是連根拔起,很難預先設想什麼。重拍證件照,就像提醒人重置一張臉。相比於簽證保險等優先順序,生活住居固然惱人,但總是可以權宜再抽換。

那麼,如何才算塵埃落定呢?也許是終於能用自己的鍋子煮一頓飯吧?去當地市場採買,用慣用廚具做一桌菜,尤其要有鍋物這類溫暖多料的湯水,一段純淨的足以顧火的時間。暖黃燈光下的深紅鑄鐵鍋,一套幾經輾轉卻仍然完好的杯盤碗盞。油醋醬酢各有各碟,甜點水果也有襯托明豔的安置。然後,坐下來好好吃飯,開始說今天看見了什麼遇見了誰,開始對事物的質地與表現斤斤計較起來。如此,注意力才算真正收束到自己身上。這通常要等到海運行李送達才發生。從打包拆箱到諸事如常,前前後後至少也得兩、三月。若得重新安裝冷氣或廚房,又更曠日廢時,一季就這樣庸碌地過了。卡式爐一盤一杯並無不可,但人也許很難總是這樣過日子的。

那則緩緩安置的甜美構想或許有意無意淡化了一件事:其實維持日常運作本身就很費力。光是滿足基本所需,預算與精力說不定就已損耗大半。只待一、兩年,早早安置還是比顧盼選物更省心。睡覺至少要床墊,定期煮食需要冰箱爐台。婚姻三寶,處理的正是生活中周而復始的清潔問題。若有小孩,諸般瑣物必成指數型暴脹。偏偏這些維持生活順暢的物品都比較昂貴笨重,採買時不想花錢就得費力,賣出時不好清理也不好脫手:不新、不潔、不便宜,就是沾帶陌生人生物痕跡的大型垃圾。姑且不論生活意義該多麼繫於物,搬遷就是不得不役於物,就是得切切實實面對物質的重量,以及個人所有物與新環境是否相容的種種麻煩。好買好裝好賣不貴,好收好帶牌子好認。很難與永續惜物沾上邊,只好習慣甩丟清空,頭也不回。好聚好散最重要,切勿過分糾結剩餘價值。

壞了丟了也不心痛,到當地再買新的。在這個標舉移動力與國際化的時代,表現出不樂遷徙的遲疑、或對某方水土或箱籠什物的依戀,好像就是一種過時的低級情緒,此人種種不好奇、不堅強、不變通也不言自明。豪快的話聽多了,反而愈來愈分不清這是老馬識途還是自我激勵──錢真的什麼都買得到嗎?如果,我就是想用舊物呢?如果,已經厭倦了老是到下一個地方買同樣的新東西呢?簡約反而讓大家都變成IKEA和Amazon那種最通用最扁平的樣子。在變動中,人能自在決定不感負擔的,往往只是些無傷大雅的小東西:香水、啤酒杯,彩繪木盤;風鈴,狸貓筷架,曼陀羅杯墊。若幾經搬遷還沒被淘汰,這些小物就像海岸最晶瑩有稜角的小石,昭示沖刷後還想記得的時刻:關於無所事事的遊蕩,關於靈機一動與不期而遇。不過,人有時難免渴望某些更有分量的存在:紅眠床,刺繡大毯,籐編搖椅;玻璃梅酒罐,油亮醇厚的闊葉植物,不算實用卻閃動岩漿焰光的輝光管時鐘。剔透亮烈的,不小心踢到脚會痛的,可以將自己層層環裹的──非必需,但能點亮性靈的。

當搬家不再是新開始,而是又要重新開始,人便漸漸感到搬遷的不可承受之重。繼續,打包拆箱等待行李;繼續,對陌生人自我介紹;繼續買賣最基本的家具,接受無法更動的裝潢與打聽跑辦各種流程。「只要喜歡怎樣都不算貴?」「只要心裡記得便一切不變?」不,搬家永遠都是先解決需要再顧念想要。傍身之物樣樣攸關性命來歷,未必是個人所好,而是為了向陌生人證明自己沒有問題。打包時每樣物品總得以「是否值得運費」赤裸裸掂量一番,如此本來慣用的耽溺的多成物累。不知不覺,人對遠方不再有興趣,首先想到的只是安頓與起降本身,並愈來愈質疑這些移動的必要。這樣漂移中的損耗非常霸道、幾乎沒得商量地變造了生活與個性。美其名是隨遇而安與彈性,難以明說的就是短視、倦怠、削減品味──所有行為的核心都是不想惹麻煩。若失去安全感,原先不曾在意的,都將紛紛磨人起來:剛住進來,就提防著該怎麼走,對「回復原狀」有著自己也不可置信的執著。很難發展親土戀物的個性,否則只是和自己過不去。甚至,不得不拋棄過去的自己,幾乎像一種否定:比方無法不愛電子書。現在看到紙書的第一聯想只是貴、重、潮、蟲等保養忌諱,竟還嗤笑以前喜歡畫線摺耳朵的自己頗不更事。比方嘴不能刁。吃故鄉食物不是較真某種滋味,而是需要一種可依恃並充分掌握脈絡的物質形式,去回溯去挑剔,我與你如何想像中彼此誤會。

印象中最疲倦、最拖沓的搬家,是疫情剛解封不久的冬天,因為下一個落腳處簽證處理極慢,連帶這裡的各種事務也因此當斷不斷。沒有一件事可確定可計畫,卻必須時時為移動準備著。我密集變賣各種東西,清理平日清不到的死角。我把書桌上的蘭花和散步拾得的松果都丟掉。陽台椅、黃沙發、腳踏車,自然也全處理掉了。許多平常不會交談的人,從城市邊緣精靈般一個一個冒出來:溫文有禮的中年肌肉大叔,戴著飛行帽穿北歐雪花針織的紅髮女孩,說話急切的酒糟鼻夫婦。我把大部分家具賣給一位在醫院當護工的波蘭大哥。他的女兒要上大學,那些床櫥螢幕正好添置女兒住宿。最後兩週睡床墊,衣服裝行李箱,去附近洗衣店,不開伙──盡量和這個房子保持距離。最後一天交屋,我在空蕩蕩的家裡走來走去。陽光照進空無一物的窗緣、牆面、地板,將屋子映成一只格外透光的水族箱。我赫然發現原來牆上滿是別人生活過的痕跡:鑽孔與掛釘散散分布,白漆不均勻層層塗刷,部分牆面有種牛舌餅的質地。當初看房渾然不覺,但現在輪到自己要離開,那些刷痕與孔洞在陽光下忽然變得好明顯,好像自有生命:開七竅,有皺紋,能呼吸。

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忽然對即將斷離的屋子產生一種又眷戀又迷惑的情緒。與其說喜歡這裡,不如說有些抗拒未知,從而對眼前的虛空有了近乎耍賴的移情。或許真正令人不安的從來就不是物理的挪動,不是帶得走多少東西,而是再次推倒並捨棄已然建立的生活秩序。真正關於這間屋子的記憶,是人與這裡點滴磨合的時空密碼,離開當地就失效:在陽台桌前吃飯寫字,看白樺樹頂鸚鵡與喜鵲輪番停駐;坐在黃沙發上讀書,郵差固定週末正午拎著一包信件從窗邊走過;騎腳踏車下斜坡去市集,胡蜂在麵包與乳酪間飛竄,蛋舖展示著趾高氣昂的大母雞;坡道之外影影綽綽是海,一天三次播放報時老歌,鄰家的兩隻大黑狗就長嘯應和。在這些屋子笑過哭過生氣過,膨脹過萎靡過許願過,而屋子安靜承受這一切,認識我包容我,比世上任何人都多。

睡一下吧舊衣舊書,永別了雪靴與登山杖。交了鑰匙,這間屋子就再也進不去了。我與這個地方,從此也沒什麼關係了。在淨空並殘留清潔劑氣味的房間,說話聲與暖氣的流淌異常響亮,如落入水塘的雨滴,一圈、一圈漾開。空白之間湧動著牛奶與燕麥的白,蛋殼與海鹽的白,陶瓷與羊毛的白,水仙與洋甘菊的白,被霧沁透,被雪掩埋。那是一度煙花飽脹又復歸於寂的日子,一手栽培又親手掐滅的日子。對於這個地方不再一無所知,但一切呼吸過經歷過享樂過排泄過的,所有痕跡都必得清潔起來。和屋子說再見,也是將某個時空的自己封印與揮別。在塗滿又註銷的這一刻,人暫時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

終究人不得不愛上移動。不只是移動的風景,而僅僅是移動本身。那些從屋子延展的風景潛入身心深處,被一層又一層的新地址、新電話、新證件、新帳戶、新密碼掩蓋,化為一種不再分明的底色。人們總說該留念再回去,但也自知那個有朝一日就是十分遙遠了。偶爾會想起街角看報紙的早餐店,想起秋天轉角荒地的野莓與蘋果,想起每件物品被一一揀起再鑲嵌於空間裡的樣子,與探索每一條新路惶惶又新鮮的快樂。然後,定格那種快樂。在下一個地方,沒什麼位置留給過去。不如談論天氣:不同比例的陽光空氣水如何折射不同光暈,我們如何在變奏中維持舞步與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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