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
春初時,老人坐在茶園盡頭,一處陰涼的空地休息。他隔著廣大的茶園,先望見我。
我的背後是一座原始森林,裡面殘存著十幾株台灣油杉,那兒被畫為保護區。多數爬山的人走到此,都是來探看這些冰河孑遺時代的古老植物。
我跟他揮手打招呼,沿著茶園小徑走過去。赫然發現,茶園裡遺留著不少樹頭殘骸。我蹲下來檢視,大膽猜想,這些就是過去台灣油杉生長的地方。一甲子前,才逐漸被茶園取代。
春天了,茶園間散落著黃色小花的鼠麴草。它們不斷地迎風搖曳,彷彿勸慰我,忘了這些過往。這是採摘它們,製作刺殼粿最好的時候。以前常看到登山客,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蹲伏在茶埂間,一株株地採集。
我接近老人時,他兀自優閒地抽菸。他的老家在此已經百年,從祖父時就在此種茶了。我注意到他的旁邊,有一瓶白色的罐子,裡面裝著黃色的液體。
當下即敏感地問他,「這是什麼?」
「除草劑,我剛剛才噴灑過。」
我想到有些人或許會在此採鼠麴草,委婉地建議,「現在有些人不噴藥,都用拔草的。」
他咕噥道,「我那麼大了,哪有那麼長的時間。」
我又多嘴勸說,「但是光復以前,也沒人用啊,茶葉還不是長得很好!」
「你們都市人不知啦,我們以前根本沒辦法活下去。現在才生活好一些的。」
他的意思是說,如果沒有農藥,茶葉根本難以栽種,維持生計。他這麼一回嘴,我也不好說什麼了。
望著剛剛走過的茶園,想到台灣油杉碩果僅存的十來株,再想到此地的茶園,近半世紀以來,不斷在農藥的噴灑下,保持採摘的豐碩狀態,只能徒呼負負了。
我要離去了,沒想到,他最後自語道,「我知啦,我會盡量不要用啦。要不然,連蜜蜂都被殺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