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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林志遠/龜山島和掉堡山的印象
圖◎阿力金吉兒
◎林志遠 圖◎阿力金吉兒
一
出了頭城,從外澳起沙灘上的礁石開始要敘述許多故事:我們曾多少次在那礁石後遊戲,徜徉!父親臨死前最後一次帶我們出遊的是否就是這地方?他持著釣竿魚簍,向海面揮出帶鉛錘浮標的釣魚線,我和大姊在礁石後打開便當,冷飯及肉乾,難忘的一餐。父親生意失敗,難得的清閒,帶著子女。在那之前,父親爛醉回家大吵一場後,隔幾天都會悄悄騎車出外釣魚,聽說他到四城附近,現在我知道他過了瑪璘社,武暖,可能是去淇武蘭河某座橋下多魚的地方,他是去懺悔,紓解壓力,或者不負家庭責任地獨自出去逍遙?
在大溪附近,遠遠地看蜜月灣,像一牙弦月,像一方樂土,柔軟的沙灘,白色的浪頭從海面分湧而至,綿綿不絕。我記得和初戀的女子,在冬天來到這裡,在黑色的礁石後,她瑟縮在藍色的套頭毛衣裡,風吹繁密的毛衣織眼,濃密的髮叢。也記得常和栗秋騎著她藍色的Vespa來到此地,她愛好的遊戲之一,讓我揹她走在水邊,我們在沙灘上相撲推擠。也曾和年輕好友,在濱海公路未通蔣經國時代快來臨前,騎車來到這個漁港,而此刻我要小心地躲閃呼嘯而過的砂石車,空車回程的卡車超越重車,欺身駛過。
陰霾的天氣,龜山島如一張粉藍色的剪紙貼在天空的牆壁上,漁船在下網捕魚,沒有風雨海浪,竟像是靜止。有多少次,我在旅途上,火車過山洞,天空乍時光明,島嶼呈現眼前,鐵路轉彎一下子又失去了島嶼,像是我們和島嶼在躲藏追逐,傍晚時候,海面染上夕陽,漁船通過礁石間的淺海,緩緩地駛入簡易的碼頭,我曾經是多少次的歸人?
黑色的礁石,經風雨風化,呈現著粽形梯形朝向海面,上面站一群人好似向海面眺望,年輕出外工作時,多少次我乘車經過這些沿海的礁群?多少東北季風,梅雨季節?清晨大雨,一路開車到基隆未曾停歇,那些黑色礁形,像穿著黑雨衣的人群,像戴頭巾披風的東歐女人,像一群黑寡婦對海邊嚎啕。
單車之旅的終站快到了,我小心地騎過險坡,過了石城,是一個小半島,一塊高岩,鐵路就要經過隧道通往福隆,公路則要繼續爬升,曲折地經過三貂角,那個有白色燈塔的地方。小時北上回程時,石城對我而言是個神祕小站,火車過隧道後,稍一恍神,沒注意到車站的月台站標,就跳到下一站大里,此刻我沿著公路邊的下坡小徑進入了車站,不到兩坪的地方,牆邊貼紙印著「上車後補票」。我很快地繞入來時看到的簡便小港「桶盤崛」,下了一個小坡,通過鐵軌下的涵洞,幾間漁家,一個海防的哨所,礁石間一方泥造的防波堤,較空曠的地方想必水深,舢舨可以駛得進來,就這樣形成臨時碼頭,港邊一站小型的漁市場,一位記錄斤兩數量的少女,一個魚販,一座起重機緩緩放下魚獲,鯖魚和炸彈魚散了一地,而海平線上的龜山島是年輕時的夢幻和鄉愁的地標。
二
直到從台北返鄉,不然以前這一帶對我而言像是個煙莽的禁制區,我們在邊緣經過,有兵士站哨,據說是日據時留下的機場,農家子弟上學時曾帶來共匪空投的傳單,後來也幾乎沒人說起二戰時紅巾特攻隊返航從龜山島上空飛過,好像連這都是禁忌。
接著讓人驚歎的運動公園落成,我慢跑時尚未體驗到我們在雪山下的平原角落上,直到開始登山,騎單車愈騎愈遠,上下班開車回家看見遠遠的山峰,和傍晚上面的夕陽光輝,科學園區落成後,下午我散步在機場的盡頭遇上沼澤,鳥群,遺落的防空洞,碉堡,營舍,這時,開始轉為鬱藍色的天空下的巨雲邊緣鑲上金框,它完全取代了我向來看慣的另一端海上雲朵的視線的焦點,自此心情深深被那帶驚悚形狀的掉堡山峰給震懾,它成為我中年後的新偶像,遠遠地俯視窺看我,彷彿睥睨我終究在它預示的宿命裡。
曾經,我為了它展開壯遊和朝聖:
第一次,從柑園繼續挺進不久隨即陡下坡,我原以為翻過山可下到內城,再沿山腳繞回到起點的大湖邊。路愈來愈暗,或有龜裂,斷木落葉,苔蘚泥土。有點心慌又覺回頭上坡難,乾脆往前走。後面那段路險升坡,忙亂中管不了愈來愈多的芒草,腳步加快。忽然眼前有塊山壁有鐫刻的人跡:天梯,還有條天然的樹藤繩索。接著路面變得潔淨了,一旁崖邊護欄寫著「居望佳」。轉進去豁然開朗,種植整齊的龍柏,園中的大涼亭,彷彿世外桃源。順著它前行,冷不防衝出三隻窺視我很久的惡犬,我的心情如洗三溫暖,不敢走回原路,顧不得前方何處,逃竄下去,經過山谷紅鳳菜圃遇見農人,出到公路,攔了便車才知來到雙連埤的前村九芎林。我反覆推敲,懷疑無意中來到平日常在平原上仰望到的山峰,得來全不費工夫。
第二次我特別從上次莽撞出來的公路上去找,山壁間舊產業道路似乎是山谷的起頭。山谷像人的手掌,兩根手指頭分開形成的低地,開口處只這條產業道路寬,公路跨過掌背。
通過兩邊紫花藿香薊,到了較開闊處,就是登山口,先是幾畝平地,種植紅鳳菜,經過它,接到另一條新產道。新產道開向遠處的山峰,平地更開闊了,大半還是紅鳳菜。有一面山坡,怪手在整地,如果從外面看過來,綠色山峰的另一面,其實是推土機剷出的一片黃土。從平原看是青山,後面竟然是種菜的山谷,遠看像三角尖或狐貓的耳朵,在山谷裡,成為散落的小土崙。
沿著新產道前走,繞著幾個山峰上升,上次匆匆下坡,現才知陡峭。來到山頭,又有個小山谷,上次從它的後面上來,惡犬跟在腳邊吠,以致於不敢回頭,一口氣衝下公路。現在,我知道山上小平地叫「赤皮湖」,沒水的乾地,整地的工人說跨過其間某處可以下到「冷埤」再從化育國小出來,剛才上來的山谷叫「掉堡坑」。平時從平原遠眺山峰,以為只是稜線或鞍部,想不到後面有個山谷,有人,像精靈在工作。
第三次我挑了部馬力較好的歐兜拜,經過大湖,直接騎上山陰的產道。這邊山形尚稱和緩,腹地大,昔日多柑園,聽說競爭不過新竹桃園,現橘園荒蕪了。小山崗面向蘭陽溪,是個無線電台。山陽陡峭,無有果園,湖西產道到此無人使用。我把車鎖在竹林下,開始冒險。
三年後,原路面再經風雨,猜想柔腸寸斷,當時在草叢幢幢中莽撞,心情狼藉,抵達之謎卻始終在對我招手。現在大膽心細且戰且走,要是真的路斷山坍,將來也起碼可安分地走公路。
終於明白了,大湖山,貢子湖,山崙接踵山崙,產道沿稜線推。那段陡升坡,之字形迂迴繞著山頭。我在亂草縫中瞥見員山山谷,溪北平原及海島。忽而俯瞰到南面內城,蘭陽溪,三星,更遠眺到利澤海邊的焚化爐。龍柏園及大涼亭靜靜地躺在赤皮湖,旁邊有四個小土崙,它被掉堡山擋著,從平原看不見。掉堡山是四支針仔最南方的一尖,從底下的山谷可以平視,另外那三尖在公路進來的山壁旁無法看見,它們的方位,以我的肉眼在現場與地圖比較,忽左忽右,令人神往。回程順來時路去取車,這段路只距離一小時路程,但是頗覺不祥,雨過後最好勿近,經過那段好漢坡上來時,持杖穿登山鞋還會腳滑,現時下山又覺膽小起來,趁四下無人,屁股著地雙手後撐前進了一、二十公尺。
我一再顛躓摸索精神中的新象徵,尋求心安理得,歲月如梭,龜山島的印象不知不覺中轉化成掉堡山。現在,我如歷劫歸來,在大太陽下,風裡,鳥聲,天際線下完全無阻的田野中,一個人無任何驚疑,彷彿一直可以走上掉堡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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