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洪茲盈／他人的刻痕

圖◎郭鑒予

◎洪茲盈 圖◎郭鑒予

二十二歲那年，我在一家很小的廣告公司工作。某天我要上班時，一打開門，看見比我早出門教課的父親，滿頭滿臉都是血，站都站不穩地靠在我家鐵門外。我開門問他發生什麼事？他說被打了。接著他按下電梯，往最高樓層七樓住戶去。我爬樓梯追上，到的時候看見他把頭上汩汩冒出的鮮血，用雙手一次又一次地抹在對方家門口和牆上。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們在車上試圖釐清狀況。父親說，他一出門正要發動摩托車時，突然被好幾個人圍上來用球棒亂打，不是打他的背或身體，就是打頭。他一個人抵擋不住，混亂中聽見有人說：「警察來了！」打人的群眾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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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警察沒有來，感謝那個路人機智的一喊，讓我爸保住了一條性命。彼時父親就是一介高中教師，生活單純，是誰下的手？

父親說，前兩天他在電梯裡面貼公告時，被看見了。

七樓住戶剛買下那屋房時，客客氣氣，拿著兩袋衣架，說是自己公司生產的商品，因為裝潢打擾，因此送點東西順便打招呼，還說：未來這棟大樓的頂樓會有一個佛堂，歡迎大家一起靜心聽課。

這話聽在父親心裡不對勁了，於是打電話去各相關單位檢舉，但無效。公家機關卸責、逃避，只回應當時早已不能蓋違建，承諾會勘查，但對方顯然背景更硬，總之沒能檢舉成功。

父親因而直接在電梯裡繼續伸張他的權利，貼一告示：「頂樓為整棟大樓住戶公共區域，勿以佛之名，行侵占之實。應將公共區域歸還住戶。」

就是在張貼時被看見了，於是被鎖定了摩托車號。七樓落來的小混混，見到摩托車主便往死裡打。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出門上班前，看見門外站著的是滿臉鮮血的父親。

後來事情被同棟大樓也篤信佛教的鄰居勸合了，對方也來道歉，事情沒鬧大，母親一直檢討父親不該多事，那陣子我出門，包裡都帶一根木棍，這樣的日子長達一年多。

多年後某天，我把終於拍完的底片膠卷拿去沖洗，那是一次跟朋友出去遊玩的照片。從紙袋中拿出洗好的照片，裝在透明膠袋的最上面兩張照片觸目驚心：是父親在醫院裡時，急診室醫師將受傷區域的頭髮剃掉，縫了兩條長長的蜈蚣在頭頂的樣子。

惡意是無所不在的，一點點小事就會有人要取你的命──二十二歲時的我，被迫這樣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二十五歲時我才開始寫作，從來也不是文藝青年，純粹只是當時待的公司生意很差，上班太無聊所以寫了篇像是小說的東西，投稿部落格的徵文，竟然就被選上了。接著就是個稍年長的文青去上文藝營、寫作課，認識一票朋友，卯起來投文學獎的歷程。

廣告公司的上班時間夠長了，但我還是可以擠出週末的一點點下午，或是睡前的一點點清醒，把遇到的鳥事、創傷等等，改個主角、換個場景、加些情節想像，改寫成一篇小說。

漸漸寫得有點成績了，那時還沒有所謂社群媒體，但若是在最熱門的搜尋引擎輸入我的名字，會看見有人在某電子報發表一篇文章指名道姓地罵我，說我寫的小說傷風敗俗。

這兩件事完全沒有關係，很多事彼此之間沒有關係，但每一件都多少形塑了現在的我。

人生難免遭逢各種爛事。小事還能上網貼文抒發，即時收穫回應，事情得以很快放下。然，有些事不在計畫中發生，變成刻在內裡的恐懼；或一次偶然，卻為整個人生轉了舵。

生命若是一條長河，有人選擇奮泳向前，有人寧可沐沐泅（bo̍k-bo̍k-siû）隨波逐流，泛起的無論是漣漪或波瀾，都可能共振身旁的人。

人與人的萬有引力，正是彼此錯身時留下的生命刻痕，所有相遇，都是課題。

將生命中遇到或聽到的種種真實轉化成故事，不知不覺間「小說」成為一種膠囊，將「我」平安地送達每個要去的地方。

多年後我才深深體會到，自己其實是被文學所保護的人。雖然偶爾，那個滿頭鮮血的畫面還是會出現在我的恐懼裡，但虛構不可能來自無傷無損，那包藏在其中的內核，是作者歷經時間淘洗刻畫，才得到的生命觀點。

也正因如此，虛構才不致只是一則看過即滑開的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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