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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焚燒

2006/03/20 06:00

◎黃錦樹 圖◎阿尼默

夏日炎炎,攜妻小半個月的返鄉之旅後,回到這蟄居的山腳下。一如既往,妻的盤算總是出差錯,她偏愛郊外的居所,但每每忘了那總也是昆蟲窩。此地有三多,蚊子(早晚品類不同)、蟑螂(不付房租卻有主人的態勢)和壁虎(壁虎屎多到可以當有機肥)。這些年小鎮(據說已蔓延半座島,橫行桃竹苗以南)小黑蚊(蛺蠓)肆虐,白日出不了門,而且體小的牠還會從不知哪裡的縫隙鑽進來叮人,奇癢難當,想打也未必看得到牠幼小的身軀,令人心煩。我們電詢過昆蟲專家,說是生態失衡的結果,沒什麼防治的方法,噴藥只能治標,而且濫殺無辜。我能想到的不是方法的方法大概就是燒火堆,讓濃煙暫時驅離小傢伙。但或許原因不止如此。

生個火堆不是什麼難事,早年住膠園以膠絲引火,就地取材;但如今只能用舊報紙,一樣好用。搬來郊外的好處之一大概就是可以自由地生火堆。枯枝、枯樹幹、枯葉都不難找,都擱在園子裡任其腐朽。

廣場水泥地一角,或園裡火容易控制也不致烙傷房東的樹的地方,都適宜放火。但乾柴烈火雖痛快一時,很快卻就只剩下死灰,可以當肥料,不能驅蚊。技巧地覆上泥土,方得以讓枯木(愈粗愈佳)慢慢燜燒,持久的濃煙大作,燒出懷念的氣味。這氣味往往帶我回到早年的生活,故家故園的土與火,水與煙。在回憶中變得美好,但也許實際上並不那麼美好的時光。

這房子屬農舍,蓋在檳榔園一隅,那一棵棵台灣現代派詩人紀弦(老傢伙的回憶錄囉嗦自戀得不得了)喜歡的檳榔樹,枯死後卻是很好燒料,因為它中心是疏鬆的纖維。截數尺長一段,挖個洞引火,端點就會冒出滾滾濃煙,像根大菸。我向孩子戲稱那是「老爺爺」,菸癮很大的老頭,很快把自己全身燒成灰。

就像某些愛書人的買書行為到頭來往往「以自身為目的」──不是為了讀,不是為了擺,只是為了買而買──買完了活動就結束了(我有位愛買書的老師,研究室裡塞得寸步難行不說,還有沿牆疊起的未拆封一包包書商寄來的書,幾時去找他都是那樣),我想燒火堆也如是,未必和蚊子有什麼關係。給女人小孩「桃李」弄得很煩時,燒;精神不佳書讀不下,燒;客人久坐不去,燒……無怪乎來自都會的友人說燒火堆可治憂鬱症。他們如果想燒,可能只好半夜帶汽油到騎樓燒機車,那可能更過癮,不過鐵定要吃牢飯、賠巨款、惹生麻煩。

燒死了房東幾棵檳榔樹,看他禿頭下的表情頗不悅。不燒開點空間要種點什麼都有困難。從學校搬下來後,看中這裡屋前屋後有點空地,遂買了許多樹苗花苗,種了荔枝龍眼芭樂蓮霧桑椹桃子,長得都不甚好;只有刺蔥香椿藍薑長得特別好,還有全株皆毒的白花曼陀羅。

查書後才知曉,後者原生於巴西,卻十分適合台灣的風土,一年的光陰它就長成張牙舞爪的樹,一年開多季,每回數十朵,白色大喇叭狀,繞著樹開成一個香氣四溢的白花環。這種夜開的花可能是香氣最盛的幾種花之一,簡直是字面意義的溢出,而且中人微醺,或許帶著微毒。如果聯結花是植物的性器官這樣的觀念,更不免帶著情色的意味。

當年初到暨大,很驚訝地發現暨大一隅廢棄的幾間台糖舊宿舍(均為看來頗舒適的平房,一度動念想去租)旁,處處白色曼陀羅花溫婉無聲地綻放,只怕不下於千朵。蜜蜂嗡嗡聲不絕於耳,濃香幾乎減低了空氣的透明度。真像是某種溫馨的啟示。

那周遭,且種了不少熱帶果樹,幾棵高大的波羅蜜、老蓮霧,彷彿有神駐居的巨大蘋婆;麻竹欉,龍眼,見證百年滄桑的黑松,豬舍、儲水池,和一方乾涸的池塘。稍加整理,燒一燒,補一補,大概就是非常有意思的居所,適宜「耕讀」寫作。

現在的居處就在鎮郊關刀山腳下,想看山只需抬頭。常起霧,常有雲翻過山來,「靄靄停雲」似有王氣。據說是風水寶地(台灣風水寶地一般都蓋滿惡形惡狀的墳墓,或歛財的暴發廟),此處後山也有廟,但是陰廟,地藏院,不太吵,安安靜靜的,但一直在購地擴張。

這房子屬農舍,原來的擁有者投資失敗低價賣給現在的擁有者。後者年輕時在台北夫婦倆賣水果發了財,買了許多房子(在台北)和土地(在鄉下),喜歡炫耀自己的財富,三句不離金錢。岩里政男之友會會員,相信台灣只要把中華民國改成台灣就能加入聯合國。但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口頭禪:「這裡的人都還好,只是愛『凶酒』。一『凶酒』就亂來。」他獨自住在附近(妻小都在台北),我們常擔心他被綁架,狗吠時總要留心他住處的方向有無異狀。財主房東收留了許多不承認屬於他的忠心的流浪狗,吃的是廚餘,主人不在時可能需要靠自己想辦法。畢竟承認了可要花上不少錢植晶片打預防針結紮。典型的台灣戰後一代,勤奮節儉,沒有精神生活,財富是人生唯一目的。因台灣經濟起飛而獲益,富甲一方。我們間的潛在差別從訂報可以窺見。但從日常談話中推斷,也許我繳的個人所得稅還比他多,雖則他富甲一方,但幾乎「沒有所得」,農民身分。

而住在鄰園的中年的前地主陳先生也是愛「凶酒」之徒,愛玩彩票,常失業在家研究那神祕莫測的號碼。曾經酒後大鬧,怪罪新地主占他便宜趁他倒楣(投資金線蓮慘虧)買走他的祖宅和土地。也曾酒後半夜到我們屋前宣稱在「緬懷」老家(緬懷是他的用語,還滿文藝腔的)、且誇口有生之年誓要把它買回來。而賣地後搬去老宅隔鄰的另一片土地,新蓋了別墅。

據說他母親是個能幹的客家女人,為他從印尼坤甸娶了客家少女,結婚兩年沒生仔,房東說,老太太曾向他抱怨:「曉唔曉娶到公的?」但老太太過世不過數年,妻子因「凶酒」家暴離去,留下兩個稚齡孩子,自謀生路;敗家子最近更把最後一塊母親留給他的地,連同房子賤價依時值七折賣出,房東知道交易後歎道,「買主現賺幾百萬」。

賣地前陳先生見到我們總是擠著滿臉皺紋哈腰鞠躬,賣地後則揹手仰頭看天不理人(也許因為同樣來自東南亞的妻同情他的棄妻,多次給過她援助)。我們不免猜想,這種大爺的日子大概過不了多久。

「凶酒」,樂透,豬朋狗友借錢,新房子,新車,新老婆(他曾向友人誇口有此意向。廣告上「保證處女」的越南新娘似乎很吸引有類似背景的男人),新的酒瓶,新的家暴,新的小孩,老問題。

偌大的廣場原先有魚池菜園,可惜被財主填平了。稍微值錢的幾棵老樹也被挖去賣錢。水泥廣場見著可惜,去年春天委託村莊裡的農民要了一車土(說好了價錢,一千,但後來因對方欲還人情而變成送的),是茭白筍田放乾後挖起的濕黑土壤,裡頭有許多休眠中的福壽螺( 農人深惡痛絕地稱之夭壽螺)。扒平了,圍以石塊及木頭,就是一小塊可以種植的地。種了墨西哥辣椒,檸檬,羊角豆,地瓜葉,香茅,香林投,波斯菊,黑玫瑰及發育不良的繡球花等,還有馬六甲帶回來可以做食物染色的豆科藍花。兒子是藍色偏執,連吃的糖喝的飲料都要挑藍色,即使只是罐子包裝是藍的也好。妻考量說,把所有他不愛吃的東西都染成藍色,說不定他就吃了。在馬六甲蘭街附近散步時摘的一把豆莢,剛開始時擔心它長不好而到處播種,不料發芽率超高,長得也真好。施以灰土,唇狀花又藍又大彷彿帶著笑意,且又開得多。

火堆燒出的灰非常有用,無怪於鄉下農人處處燒垃圾,尤其令人痛惡的「塑膠燒」,既臭且戴奧辛滿天飄。

今年冬天趁蝸牛冬眠──說也奇怪,曼陀羅蝸牛超愛吃的,一點都不怕它的毒。而且專挑嫩芽吃,給牠一吃就得重新發芽──我在屋前屋後加栽了多株,都已枝繁葉茂。

有的已吐出花苞。

尤其化糞池旁排水出口,更快要長成一片小森林。它們繁殖的優勢在於,垂枝落地即生根長芽,故而強悍如野草。但奇怪的是,粉紅品系姿色更佳的,卻一直栽培不起來,老是被非洲大蝸牛壞事──即使上覆以網(防止蚱蜢空襲),下堆石灰(防蝸舐)──嫩芽還是被啃掉。而今還在努力中,換了方法,把枝條放進花盆土裡養,花盆再放進廢臉盆,加水當護城河,準備長榮壯了再移植到地上。今年新栽的野薑花換了向陽的位置,長得好,發了許多肥嫩的芽,看來很有希望。最近才知道,它的原產地原來是東南亞的濕地,附近野溪旁常見。花白,極香,印度香,妻深愛之。強韌的非洲鳳仙倒是不分季節的笑臉迎人,只需充分的陽光和水。

前些天天又去鋸了一棵倒樹,載回粗大的朽木幹,揮汗勞動(借中國的用語)的當下好像又回到往昔在膠林檢柴的日子。不覺已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時老家燒的是柴火,隔數天就要到林中撿枯枝,或鋸回枯樹幹,劈成片狀囤積。膠林裡多的是枯枝,好天氣時母親總會帶著我們勞動,以防雨季出不了門。

真像一場夢。雖是俗濫的比喻,卻很真確。

七月過馬六甲,訪哥哥的火龍果園,搭了鐵皮木寮子,竟仿如故家故園。也有一條有活水的小水溝,多游魚。一如那年他和兩個弟弟在沙巴租地種西瓜,弟弟來函中就提到他們種了許多果樹,甚至養了類似的狗,「好像在還原老家的生活。」原來大家都一樣。

一住不覺又兩年了。

這裡林子裡多的是廢材。我們甚至動念在戶外造個磚灶,好燒柴火,研究掛爐燒烤。

我想這樣的生活該會持續好些年,燒著懷念的火,過單純日子。

陶淵明詩中的意境不過如此。

一直到孩子長大,或下一回因「不測風雲」搬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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