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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馬世芳/我的90年代

2016/06/19 06:00

高中生涯飛逝,畢業之前,他們決定在校園一角埋下時光膠囊。 (林勝發╱攝影,我城劇場╱提供)

◎馬世芳

廿五年前,五個高中生(左起分別為黃健瑋、謝盈萱、隆宸翰、朱芷瑩、莊凱勛),因為加入康輔社,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林勝發╱攝影,我城劇場╱提供)

我的90年代,該從1989年大學聯考算起。考前一個月,高三早就停課,我們還是天天去學校K書。六四事件爆發,三兩哥們兒出來歇息抽菸總會順便為中國未來發一陣愁。上街覓食,到處都在放〈歷史的傷口〉。直到現在,每聽到「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捂上耳朵就以為聽不到」,我都會回到那年酷暑的南昌街,太陽晒得一切都脫融了顏色。熱風颳起來,帶著小吃店炸排骨的油煙味。

廿五年後,五個人重逢,當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帶來的將是感慨或是崩壞? (王志偉/攝影,我城劇場╱提供)

「掉落出去」的人們

考上大學,發現那時候學生和社會上的奇人怪人滿容易就攪和在一起,反正大家都真氣亂竄,一股勁兒沒處發。於是很多人蹺課搞小劇場、去立法院靜坐、玩地下音樂、編刊物、寫宣言。大一那年學生會長選舉,照例是國民黨和「改革派」對決,改革派內鬨分裂,國民黨獲勝,當選的學姊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幹到中常委,還連任好幾屆市議員。高票落選的那位改革派學長是個文青,競選宣傳照是他倚著腳踏車望天微笑的側影,一股落拓不羈的青春銳氣。我和他只勉強算是點頭之交,有一次忘了為什麼騎腳踏車載他回我家拿什麼資料,兩人席地而坐瞎聊了一會兒。他也喜歡老搖滾,我很阿宅地講了一堆樂史掌故,他興味盎然地聽,一臉大男孩的聰明微笑,眼神明亮,腦子不知道在轉些什麼,我覺得他實在不太像搞政治的人。

後來他消失了。我都畢業當兵出社會混了一陣,才又在一場媒體尾牙場合遇見。仍是一臉微笑,神情有些疲憊,一身邋遢打扮像剛從男生宿舍走出來。長輩以超乎尋常的關懷口吻問候他,後來才聽說他得了人人聞之色變的病,過著四處晃盪的流浪漢日子。他自願當了一齣紀錄片的主角,片子還得了獎。我在網上找到近年導演的訪談,知道他前幾年還曾隨片登台,但終究還是和所有人失去了聯絡。

多少曾經青春無敵睥睨著大人社會的,一轉彎就從「正常世界」掉落出去了。另一位當過學生會長的學妹在性別意識懵懵初開、「酷兒」還是新鮮名詞的年代,和一群姊妹發起「女生宿舍集體看A片」、「占領男廁」,轟動一時。後來她亦消失無蹤,輾轉聽說是剃度出家了。還有那智識與文采都曾不可一世,令我嫉妒羨慕的,後來亦活得像流浪漢……

「掉落出去」最徹底的,便是永別。雖然還年輕,我們卻已經見證過同輩人的死。一位校刊社學弟十七歲上吊身亡,留下孤身的老兵父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對他的死有責任。告別式上他父親獨自站在靈堂,恭敬鞠躬謝謝同學們來送兒子最後一程。一位社團學姊吞氰化鉀死在獨居的租處,另一位學長開車撞山壁尋死未果,多年後,報上還偶爾會看到他以學者身分寫的針砭時政的投書(如今他已是新政府的政務官了)。

還有我們未曾相識,卻彷彿近身擦過的死。北一女中的石濟雅和林青慧,1994年夏相偕殉死在旅館,留下遺書:「當人是很辛苦的,使我們覺得困難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壓力,而是在社會生存的本質就不適合我們,每日在生活上,都覺得不容易,而經常陷入無法自拔的自暴自棄的境地。我們是在平靜而安詳的心情下,完成了最後一件事。」那年輕的死,如此決絕,輕而易舉,卻又何等深奧。

更多時候我們並沒有「掉落出去」,不吭一聲融入茫茫人海。結婚的結婚,離婚的離婚,文青變成生意人,革命黨變成公務員。

大學四年,編刊物是天大地大的事,當年我們編的那份刊物叫《人文報》。社團開編輯會議,常常跑去羅斯福路辛亥路口地下室一間叫「發條橘子」的咖啡店。整間店都是前衛裝置藝術,地方很大但客人永遠小貓三兩隻。老闆是個留鬍子的年輕人,反正生意清閒,常常跑來加入我們的討論。編刊物缺錢,「發條橘子」生意爛成那樣還是義助了幾千塊錢廣告費,文案曰:「某月某日兩天不計價,錢隨便給,只要你知道。」果然來了不少客人,創下開業以來的紀錄。事後結算,煮了幾十杯才收到幾十塊,沒多久店就關了,那位老闆後來再也沒碰見。

一位原本寫小說後來轉戰電影圈的哥們兒,當年一面混「荒原詩社」和戲劇社一面來和我們編刊物。我倆在新生南路巷子裡的「彼得咖啡」從下午坐到天黑打烊,你一句我一句,一齊寫完了一大篇假託為「一群學長姊留下的對話紀錄」探討後解嚴時期青年文化與校園生態的亦莊亦諧的虛構文字。那間小店永遠飄著烘烤手工餅乾的香味,後來老闆出國,四位工讀生乾脆合資把它頂下來,據說老闆悉數傳授餅乾配方,可惜換手經營沒多久還是倒了,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的現烤餅乾。

文青開店不自今日始,那會兒我就聽過好幾個女孩說她們的夢想:開一間咖啡店,養一隻貓,每天泡泡咖啡放放自己喜歡的音樂,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還真有不少男女文青果然湊錢開了店,果然很快倒閉,白白圖利了裝潢業者。

那幾年台北正在蓋捷運,到處挖得亂七八糟,粉塵蔽天。市府因應「交通黑暗期」的口號是不知道哪裡抄來的「Keep Taipei Moving」,實則早晚塞車塞到天荒地老。所謂大安森林公園當時還是一大片爛泥塘,每天堵在這座市容醜陋空氣汙濁的城市,大家脾氣都不好,屢有行車糾紛,都是隨手抄起大鎖下車一頓暴打,鬧出人命的也有。服務業態度普遍糟糕,點個菜要杯咖啡經常遇到不耐煩的臉色。公車司機總是大吼小叫,動不動急煞車大家撞成一團。新興的無線電計程車行各擁山頭像武林門派,頗打過幾場轟轟烈烈的大群架還包圍過派出所。上了車收音機政論節目開得山響,運將和你聊政治一言不合就趕人下車。

貨真價實的末日感

1994年首次台北市長直選,陳水扁趙少康黃大洲的經典一役,我在左營當兵,幾個憂國憂民的同梯在寢室展開統獨大辯論,講到激昂處幾乎打起來,差點被抓去關禁閉。我在陸戰隊軍報社當傳令兵,在攝影官沖照片的暗房放了一把高雄車站對面「吸引力」樂器行兩千塊買的木吉他,休假不出營的時候就練琴彈Neil Young,用電磁爐煮湯圓和同梯分吃,一次一人一盒整整十粒(說也奇怪當年怎麼吃都吃不胖)。94年11月烏坵指揮官開槍自殺,彼時尹清楓屍骨未寒,軍中上下如驚弓之鳥,消息封得嚴嚴實實。軍報社一位中尉攝影官被叫去拍攝解剖檯上的遺體,嚴令底片在社內暗房沖洗不得外流,沖好立刻上繳。攝影官交出底片之前拿給我看了一眼,底片顏色正負顛倒,畫面並不恐怖,我卻始終記得那深綠皮膚上打穿心臟的白色彈孔。

初出社會,仍常回校園和學弟妹攪和,這樣認識了當時還在念書的女友後來的妻。我們約會最常去的「潮店」是信義路金山南路口巷子的「二點三一」:全台北藝文圈的潮人都聚在那兒,夜愈深生意愈好。那些站在風頭浪尖的副刊主編、資深編輯、新銳導演、小說家、文化評論家、劇場人、唱片人、廣告人,也就三十來歲吧,手邊生意都不錯,也都很樂意熬夜,既不必回家顧孩子,又還有十來年才會進入有機養生╱樂活學禪的人生階段。那時他們都聚坐燈光昏暗裝潢黑白極簡的店裡噗噗抽著菸(是啊那是很多人懷念的室內可以吸菸的時代),輕聲討論各種宏觀偉大的企畫(講話太大聲會被老闆趕出門)。店裡總放著清冷高妙的電子音樂,來自角落那間專賣偏門小眾音樂的店中店。當年不知多少小劇場和廣告配樂,都是在那爿小舖子挖到的寶。後來「二點三一」也倒了,唱片舖店主去誠品音樂館擔任採購主管,繼續造福樂迷無數。

從小我就在《讀者文摘》讀過大預言家諾斯特拉姆斯鐵口直斷:世界末日將是1999年,「恐怖大王從天上來」。然而古往今來的預言家千算萬算都沒算到居然會有一隻叫Y2K「千禧蟲」的東西,讓許多人相信地球可能真的會毀滅:萬一哪間核電廠或者飛彈控制系統一到元旦就當機,豈非人類浩劫?「恐怖大王」原來早就棲身在電腦機殼裡啊。

於是各地的歲末狂歡,彷彿都帶著幾分貨真價實的末日感。1999年最後一晚,我和女友去敦南誠品地下室藝文空間看雷光夏演出,她的歌和「狂歡」兩字距離實在太遙遠,我想末日若是聽著光夏過的,也算值了。演唱會結束已是午夜,敦南圓環有人放起煙火,世界末日似乎還要一會兒才會來。我和女友靠邊停下摩托車,抬頭靜靜看了一陣,互道新年快樂。

2000年3月18日晚上,木柵線捷運起點的中山國中站,我坐在最後一節車廂等它開動。遠遠近近傳來陣陣鞭炮聲,乘客紛紛走告:阿扁宣布當選了。車門關上,列車緩緩加速前進。我望向窗外如常的街景,告訴自己要記住這一刻。新的時代終於到來,世界再也不一樣了。

那就是我的90年代的終點了。

▓「我城劇場」創團作《我記得……》回首90年代迄今,以戲提問:「還記得你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嗎?」,7月22日至31日在台北市政大樓親子劇場演出,詳情可上網:www.facebook.com/wetheater.sh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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