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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老瞎貓／這個世界仍有值得醒來的早晨
圖◎幾米
◎老瞎貓 圖◎幾米
辛波絲卡寫過一篇書話，題目叫做〈世界末日不只一次〉（The End of the World In Plural），文中提出，從已經滅絕的恐龍和其他物種的角度來看，太陽系這顆名字叫做地球的行星經歷過不只一次世界末日。我很喜歡這篇書話的結尾，一尾蜥蜴停在詩人的家門階上享受日光浴，但在詩人可以好好地研究牠之前，這隻恐龍的後代咻一聲就鑽入草叢裡不見了。「可惜――本來我還打算問問牠，到底牠是如何逃過這麼多次的世界末日，尤其是直接打擊牠和牠的遠親的那幾次。」我的偶像十分幽默，她說：「我知道我不會從牠那裡得到答案。但這不會阻止我繼續發問。當然，如果這是一條毒蛇，而不是一隻蜥蜴，我會跟牠保持一段安全的距離才提出這個問題。」
這篇書話收錄在辛波絲卡的《非必讀》（Nonrequired Reading）裡。打開這本書話集――不是書評，而是書話，我的偶像說：「我是，而且永遠會是，一個讀者、一個外行，以及一個粉絲。」――你一定會驚奇辛波絲卡閱讀的範圍之廣泛和口味之多樣，天文學，服裝史，巫術史，動物學，回憶錄，傳記，童話，暗殺百科全書，一百分鐘美容，蠟像館，木乃伊，外星人，迪士尼，漢字，鈕扣，寵物，禁菸……還有日曆。這樣的閱讀口味，和詩人本身的創作態度是一致的，如果你也喜歡辛波絲卡的詩，你知道的，對她來說，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入詩的――甲蟲，石頭，沙粒，植物，天空，雲朵，水窪，負片，安眠藥，履歷表，葬禮，色情文學，九一一，死亡，靈魂，夢，迷宮，記憶，仇恨，恐怖分子。暗殺，初戀，烏托邦，Pi，貓，某個再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做過什麼的日期……你也可以在一粒洋蔥上面找到別人所看不到的詩意，如果你也有足夠的天賦――人人都切過洋蔥，但只有辛波絲卡想到為洋蔥寫一首詩。
我還記得最初在紀伊國屋書店發現《非必讀》這本書的時候，馬上翻到最後一篇〈緊張〉，因為這篇東西跟書裡的其他書話不太一樣，它不談書，而是辛波絲卡追憶對米沃什的印象，以及她每次遇見米沃什的時候，都會不由得緊張萬分的經歷。辛波絲卡第一次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米沃什這樣一個詩人的存在，是在1945年2月，在克拉科夫，在一個詩歌朗誦會上，在眾多上台朗誦的詩人當中，只有米沃什的聲音能讓辛波絲卡的耳朵豎直起來：「這才是詩！這才是一個詩人！」但她對米沃什的仰慕很快就受到了考驗。一次，她在某家餐館發現米沃什正在享用淋滿醬汁的豬排，很受刺激：「我當然知道詩人也要吃東西，但他們非得選擇庸俗不堪的豬排不可嗎？」此後她對米沃什和米沃什的詩的敬畏有增無減，她不知道如何對應這樣一個偉大的詩人，即使後來兩人曾經在同一個舞台上念各自的詩，即使後來兩人曾經在同一張餐桌上點了同樣的豬排――讀到文章結尾這句我笑出聲來。好吧，我承認，雖然我也喜歡米沃什，但我偏愛辛波絲卡，或許就是因為後者多了一份前者所缺乏的幽默和狡黠吧。
在另一篇題為〈幽默的哥哥〉（Humour’s Brother）的書話裡，辛波絲卡用一種擬人化手法，生動簡潔地釐清了幽默和嚴肅之間的緊張關係：幽默是嚴肅的弟弟，哥哥看低弟弟，弟弟卻渴望自己可以像哥哥一樣莊嚴，幸好弟弟無法拉長臉過日子。但對辛波絲卡來說，哥哥弟弟一樣重要。對啊，真正的幽默骨子裡比嚴肅還要嚴肅，而真正的嚴肅偶爾也會像愛因斯坦一樣吐舌頭。
辛波絲卡在〈我們都是被嚇大的〉――這是我隨手亂譯的，原來的題目是〈The Importance of Being Scared〉――這篇書話裡說過，安徒生如果少了幽默，他就不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安徒生很嚴肅地看待小孩，他對他們講述生命中的歡樂，也對他們講述生命中的殘酷，因為小孩並沒有大人想像中脆弱，小孩其實喜歡在童話裡被嚇一嚇，小孩天生有一種體驗強烈情感的需要。世世代代的可畏後生都是在安徒生的嚇唬中長大的，但沒有一個會控告安徒生給他們的童年披上陰影。這也就是為什麼安徒生的童話雖然天馬行空，卻比那些把小孩當做可愛的小傻瓜或溫室裡的嬌花的兒童文學更真實。這也是為什麼那些兒童文學很快就被大家遺忘，而安徒生的童話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新鮮，新鮮到好像紙上的筆墨還沒有完全乾透一樣。
〈這本引人入勝的書〉（The Page Turner）是另一篇我很喜歡的書話……呃，可以說是書話嗎？其實它寫的不是書，而是1973年的日曆。但日曆何嘗不是一本有趣的書？它會提醒你這一天是什麼週年紀念日，它會預言你每一天的運程，它會教你何如消滅家裡的害蟲，它還會吟詠辛波絲卡的詩句。而且它對一切多麼包容，歷史的壯觀和日常的瑣碎比肩散步，押韻的天氣預測和詩意的人生格言吟詩作對，英雄的偉績和姑母的家政促膝交談。最令人肅然起敬的是，這樣一本暢銷書，卻完完全全沒有要流芳百世，或在文學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志願，還有比它更謙虛的書嗎？沒有比它更謙虛的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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