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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方秋停/木麻黃公路

2016/08/14 06:00

圖◎焯両黃

◎方秋停 圖◎焯両黃

直到今天,我對木麻黃仍然存有特殊情感,感覺那環狀齒紋匿藏玄祕細節,窸窣針葉裡含融嗩吶清音……

童年公墓

童年的家距離墓地不遠,沿著木麻黃公路行往郊外,紅磚竹籬漸成鐵皮違建,貓屍一袋袋垂掛樹上,豔橘馬纓丹撐開通靈小花束,雞母珠半睜著哭紅眼睛。膽小的我不知怎地經常一不小心便走入墳場,識字不多卻總愛將碑石上的字一一讀出──顯考李公、陳公某某,顯妣張媽、魏媽云云,劉公諱誰老大人之墓……多年前鏤刻的碑文而今靜躺,如過時告示少人聞問。遊走各門風水,翻讀書本般瀏覽其中內容,看著看著似見幽靈穿越時空,即便晴天仍覺陰森。

生死之海翻湧不已,冷光於黑暗中隱隱閃閃,緲緲隱入不明空隙。猶記大姨壯年猝逝,拋下幼子歸往西天,溫熱身影漸地沉寂,成為偶被提及的抽象記憶;外婆臥病多年終亦步入人生終點,為眾人提供完整、冗長的生命經驗。經常閱讀亡故篇章,對死亡這事仍然似懂非懂──靈魂於墳間如何穿梭、血肉怎麼乾涸、骸骨腐朽時散發什麼樣的能量與氣息?

往公墓路上天天皆有送葬隊伍經過,樹影接雲,木麻黃持續皴畫筆觸,日子如貓步踩過,一朝魂魄逸出,趁著星光眨眼遁入天上,形入土靈歸天,生死循環之道,教人如何捉摸與懂得!

習慣聽聞嗩吶聲響自遠而至,或急或緩行往路的盡頭。放學時遇著送葬隊伍,便順道送往生者一程,寂寥日子因此多些熱鬧,荒涼市郊有著另類繁榮。

那時一天總有好幾團送葬隊經過,遇著好日路上甚至會堵塞。前方人潮未散,後面便擠上來,兩方陣營對峙路口,鑼鈸催促鼓吹,慟哭喊叫跌撞一起,苦主錯愕抬起頭,含淚眼神相互質疑,通往陰間的路何以這樣擁擠!

各種送葬隊伍通過眼前,氣派往生者搭乘花車,送行車隊接連數百公尺;或集眾多人力一同扛棺,條條白布自前方拉開,浩蕩似巨輪駛出港灣;也有只以薄毯覆棺,草草便送向黃泉路。引路幡開路,未亡人排列後頭,長年觀看下來,漸懂其中演繹的親疏圖譜──粗麻重孝,白衣輕微,真情則視悲傷程度。一場又一場終極送行隊伍,讓我一次次見習各種生死大事。

嗩吶引吭,鑼鼓、喇叭聲附和,驪歌成為迴盪童年記憶的主旋律。木麻黃公路通往獨特後院,一簇簇青綠針葉半空書寫特殊情節,枯槁後跌落地上堆如蟻塚。小圓毬果咚咚敲打通往地裡的密語與節拍,天熱似將著火,陰雨則一片悽慘。

那時人稱經常出沒墳場、自死人身上獲利者為小鬼仔,他們多半熟悉地形、清楚陰陽界線,是為寄居墳場的人鬼。班上李英一家便是這類人,我對她雖無好感,卻經她口知悉許多喪葬祕辛,也從她身上借膽,才得更深入墓地,開闊童年視野。

李英說木麻黃如人體是會流血的樹,說著便拿出隨身小刀往一旁樹幹刺入,被刺開的木麻黃果然露出暗紅色傷口,讓人不禁為它痛了起來。李英說她見過鬼火,說燥夜墳場常出現團團青綠色火燄,似陰靈輕飄跟行,她說得詭異,讓人感覺毛骨悚然卻不禁好奇與羨慕。鬼火似神祕飛螢也像迷路星辰,一起閃光,分別燦亮。

那時盜墓事件頻傳,木麻黃公路總不平靜,唉,走過黃泉路仍遇災禍,魂飛魄散了還有什麼好搶?

李英說金飾最好,華服亦有價值。往生者假牙常被剝奪,外物果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鬼魂多著素衣並缺牙齒,生前體面死後狼狽者大有人在。

郊區入夜後一片死寂,日暮拉下,關於黑暗的想像便蠢動起來。而不論李英如何慫恿,我晚上絕不到墓地,陰陽日夜緊拉同一條分界,我堅持留守白天這一邊。日暮後木麻黃似被關鎖住穴道,屏息無語,地上身影平靜相連,待天明後再度起湧,目送往生者自陽世被送往陰間。

死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問題常於深夜困擾我。我怕黑,眼睛一閉起來,關於死亡之事便連袂侵擾我,夜是包裹,靈是繩索,我常被無形束縛緊緊綑綁住。祖先牌位裡似乎藏有答案,血緣串連精靈,等著我們前去會合。

生死路上

嗩吶聲響,往生之歌於木麻黃公路上吹奏得震天價響……

小學畢業後再也不曾見到李英,也只於清明時節才到公墓。一家人彎腰蹲身,砍荊棘、去蛛絲,將黏附碑石上的泥土一一清除。碑前鮮花徹底枯萎,石縫長出雜草,拿掉舊香點燃新火,祭拜完後爸總為我們重溫家族故事,將屢被遺忘的族譜再複習一遍──關於楊姓祖先如何逃難,之後高祖母如何帶著遺腹子改嫁造成皮骨轉變,故事聽來遙遠卻果真改變我們的姓氏。爸說完後總指著一旁的墓穴說:「這墓是空的,以後要將我葬在裡頭!」

陽光暖熱,當時不解話中淒迷,肉身與蟲蟻共處,這思緒太荒涼,讓人急於逃避。爸說過他怕火,曾提日後不要火葬的願求。長眠土裡或讓烈焰燒灼,生命最後竟只剩這般痛苦的抉擇!

墳間偶見被李英喚做「打破網」的通靈小野花,一叢叢小碎花於地上散放玄祕色彩,串連各種靈異想像。天陰沉,一道青雷劈斷公墓旁的木麻黃,記憶中的墓碑一塊塊露出,讓人怵目驚心!

高中後家搬往市區,都市發展延伸至郊外,木麻黃兩旁的違建整排被拆除。公墓版圖重新規畫,木麻黃移至海邊,於岸旁窸窣守護著陸地。風穿細葉,根瘤續耐貧瘠,往昔遍撒冥紙、腳印雜沓的送葬路線如今被拓寬,陽光貫通,嗩吶響音換成絡繹不絕的車輛喇叭聲。

炎炎夏日木麻黃乾裂欲燃,逃避許久的悲歌終究四面環繞……

那年七月爸過世的消息傳來,倉促趕往太平間,眼看他自冰櫃被推出,身上未穿太多衣服。當時只覺眼淚不聽使喚,未思及爸一向怕冷,如何願意待在冷櫃。煙香氤氳,接續的一切茫然進行──獻花、獻果,致答謝禮,一炷炷煙香未及燃盡便被摘除。誦經聲重複得教人頭暈目眩,煙火混雜,吟誦不清,似曾相識的堤岸一會兒靠近、一會兒遠離。倉促追趕時辰,頭七二七三七緊連一起,生時神情暫棲案上隨即被捧著隨煙繞轉……驀地爸被送進火葬場,我跟著跪在一旁高聲喊著:「爸,火來啊,緊走!」烈火隔牆烘烘燃燒,突然記起爸說過他怕火的事情,煙灰沉寂,爸的魂魄是否及時逃離?

母親不曾說過她怕什麼,我們卻清楚她最害怕的是別離。

我也害怕別離,怕揮手、轉身便見不到對方的場景,而這艱難功課畢竟無法逃避,命運強令人於一次次進階練習中學會麻木與勇敢!生死瞬間,陰陽拔河,加護病房裡,一雙雙焦灼眼神顯出脆弱,十字架與念珠同守病榻,上帝與菩薩聯合,於陰陽之河一同伸出援手。

媽確實捨不得分離,最後一口氣始終不願嚥下,緊握她腫脹的手心,看她指甲逐漸泛紫,感覺生死嚴重地拉扯,而最沉重的一口氣未能接上,媽終究離開了我們!

媽走了嗎?

那晚閉上眼,彷彿還一直聽到媽呼吸、喘息的聲音,如於路邊、長廊,或跌入注滿聲音的漩渦,分不清是熒亮車燈於黑暗中叫囂,還是救護車熄滅了救急聲響,黑與亮相互對抗,又逕自放大與收縮,所有聲音彷在耳邊,又如在對岸般遙遠。而後我跟著眾人高喊:唵嘛呢叭咪吽……,每個聲音如蓮、亦如浮木般撐住我們不知如何繼續的腳步,「唵嘛呢叭咪吽……」我聽見自己的音量大聲喊出,藉喊叫驅逐內心恐懼,鋪出讓媽安然前往的道路。

煙香持續引渡,經文環繞,一關關接引人往向另一個國度。烈火又來,爸媽終究未能長眠地下!

冥紙翩飛

一炷炷燃香插於祭品上頭,滷肉飯、虱目魚湯,紅柿與白柚……

煙香裊裊,二姊沙啞的聲音縈繞,我低著頭,心裡的話不知如何串連,眼眸心思一片茫然。目光穿進透明隔板,骨灰罈外貼著照片──爸著墨綠色風衣,一如他冷天慣有的裝扮,媽則穿橘色條紋外套內搭黃背心,不記得那影像拍攝於哪一年,爸即便微笑表情仍然嚴肅,媽左下巴的痣毛彎曲,點畫出她臉上的主要特徵。

爸媽相鄰而居,棲身於眾人堆疊起的空間。我未說出爸媽近來常入我夢,最近的一次,媽橫躺岸邊似截枯木,身上霉苔剝落,陰暗朽壞中透出不明光影,仔細瞧,但見生氣回返,媽凝蠟般的臉動了起來。媽喊我的名字,我驚恐抬頭見媽雙唇抖顫,似要告訴我些什麼,音頻穿不透阻隔,我當那是思念的感應,思緒未往下挖掘。

而後爸亦出現,於夢中與我若即若離著……

環顧周圍,梁柱對應,飛煙與靈魂纏繞一起,地藏王菩薩一身金黃袈裟,右手執杖左手持拿光明珠,靈光明滅,亡魂於渡化中超脫苦難,歸往安樂國度。陽光斜入,窗櫺於地上移動身姿,析透出無形的時光隧道,乘煙穿入、飛出,順沿香爐往外看,墓地起伏,一塊塊墓碑召喚許多深埋故事……

手摺冥紙,一張張枯蠟黃紙連續凹折,如飛蛾振翅集體飛向火裡,於爐內引燃短暫亮光,未及解讀燄中影像,便化輕煙翳入天際,成為不被注意的雲絮。之前亡者葬身地裡,魂魄穿土飛行空中,今則一甕甕擺放架上,成為被禁錮的灰燼。

南台灣陽光飽滿,金爐火光烘暖臉頰,映出一幕幕熟悉卻又陌生的景象。風低迴無聲,四圍擁擠而清冷,著火冥紙蝶般翩飛,黃澄雙翼漸地無力,靜止成一片片枯葉。

土地公選擇與陽光共存的姿勢側身風中,一身水泥軀體挺立半空,成為陰界明顯地標。往東是殯儀館、葬儀社,一座座為都更遺漏的墓穴散落閒躺,於車來人往、日月更迭中默默存在著。

木麻黃斂藏樹影,無形公路通連天上,嗩吶聲響,聲聲串連起思念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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