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陳淑瑤／無

◎陳淑瑤

2014年底柯市長宣誓就職，農曆年前裁撤繕寫室，驚覺失業在即的女員工戚戚控訴自己的專業不受尊重。2015年冬我沒有收到任何一張手書卡片。我知道這兩件事沒有什麼關係，又隱約感覺像是同一回事，手書卡片的人不就是另一種性質的繕寫員。

從前卡片紛飛的歲末隆冬，因為收到的卡片不多，老有句話在耳邊響起，「德不孤必有鄰」，如今大夥兒都到網路上取暖，難能可貴猶有零星幾張卡片進帳，仍舊是想起這句話。沒有收到任何一張手書卡片的2015，也沒有寄出任何一張卡片，這樣的因果皆零，我其實相當滿意，好像大家都有默契，不再延續應景懷舊的老派問候。如果有人寄來卡片，勢必不能保持沉默；把卡片寄出去盼望得到回音，等於卡片是寄給自己，逼著別人寫下祝福。這種時代竊竊私語地給人寫張卡片實在是件難為情、自作多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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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朋友完全投入網路時代卻始終保持手書卡片的好習慣，一年一度地表示存在，即便在同一個城市亦不吝賜我一張，兩、三年前我們同逛誠品，才知道她買的卡片這麼貴，最便宜百初元的寥寥無幾，由奢返儉難，那些呆板無聊的實在拿不出去，她開始儉省地少掉不是核心好友的我這一張，我也覺得應當。那些卡片可愛聰敏得像小精靈，我忍不住買了兩張，現在還壓在抽屜裡，老實說，用於慰問病痛者多。她說回收率不到四成，跟我在報上看到還在維持這個傳統的人所說的一樣，我也是在那篇文章中才知道，這人還買了郵局發行的一種抽獎券之類的東西，隨卡片附贈，也未免太寵人了。而我知道自己會埋怨那種已讀不回的人，所以不再找罪受。以前的年代不回賀卡或許有失禮節，現在滿理所當然，是寫卡片寄卡片太不合時宜了。

年初，也就是沒有人寫卡片給我的這個冬天過後，我到一個朋友家喝春酒，屋裡最美的風景區是滿櫥櫃的卡片，一張張金字塔般立著，也像蝴蝶般高高低低繞樹飛著。那是一個從小被阿婆帶大的女孩兒從紐約寄來的，每年兩張，母親節和耶誕節。原住民阿婆樂陶陶地隨我們複習著那些用稚氣的中文寫下的親暱話語，我忘了問，其實也不需問，阿婆可有回卡片？譬如潮汐按時回返，海岸何曾向她走去。原來我們的卡片短缺的是想念，以及想念的對象，像一幅空洞沒有海岸和浪濤的海景，終究無以為繼。

我細細地觀賞那些精心挑選親筆書寫的卡片，就好像它們是博物館裡瀕臨失傳的原住民織品，展示著愈來愈稀有的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感。我那些從時間的河裡攔截下來的卡片收藏在漂亮的餅乾盒、拼圖盒底，同一個櫃子中堆疊各種小禮物盒子，每次陷入尋物迷航，又不當心不聽勸地擦撞到那幾塊礁石，必定擱淺在那兒無法起身，乾脆席地而坐，匆匆一一回顧那些輕聲細語的紙片，好像戒菸的人又抽起一根菸來。當然，還有更多不在精選之列的卡片，名因缺乏儲存的記憶體，實則雷同的文字和畫面無多大意義，已經狠下心處理掉了。

親戚朋友皆以為我不興網路社交那一套，每逢年節，尤其跨年除夕夜，身旁的人忙著收發互傳恭賀訊息，就是沒有一個人想到順便發一帖到那個「啃老族」、「紙片人」的手機網路裡，即便轉寄轉寄再轉寄千篇一律，也有流星畫過天幕的一瞬光亮。我已經拋棄荒地，向那個建設完善美輪美奐的星球靠攏，只是慢速飛行，尚未完全著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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