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童謠詩人之死.下

◎新井一二三

1926年7月，《日本童謠集1926年版》問世，跟著名詩人的作品一起，收錄了美鈴的兩首詩〈大漁〉和〈魚兒〉。日本童謠詩人會在前一年由三十三名詩人組織，其中女成員只有一名，乃四十多歲名氣頗大的與謝野晶子。這次兩篇作品被錄用，二十三歲的美鈴成了第二名女性會員。1927年夏天，西條八十從東京往九州演講的路途經過下關，在火車站月台上跟美鈴相見面。她背著房江赴約的模樣，西條事後回想寫道：「作品裡展開的華麗幻想不遜於英國Christina Rossetti的年輕女詩人，第一印象卻彷彿路邊小商店的老闆娘。」他似乎看出了美鈴家計緊迫；宮本離開上山文英堂後找不到工作。這段時間，三口子搬家幾次，有一會兒甚至到九州宮本老家暫住。1927年底，回到下關開始了賣粗點心的小生意。美鈴每周幾次跟房江一起去市內的遠親高橋歌子家，請她把女兒帶去公共浴池。美鈴不敢開口明說，但是丈夫在柳街花巷得來的淋病侵蝕美鈴身體，她不能跟女兒一起泡在浴缸裡。青黴素還沒發明的時代，淋病是致命的，除了腹疼、高燒外，進入了血液的病菌還引起關節炎、腱鞘炎、心內膜炎、肝炎等合併症。

創作者的死刑宣告

1928年7月，正佑得到松藏同意，往東京實現自己的夢想去了。他在文藝春秋出版社《映畫時代》雜誌編輯部找到了差事，業餘時間學習寫電影劇本。美鈴的丈夫本來就不理解文學藝術，加上跟她感情不和，趁正佑不在，竟禁止她寫作，也禁止她跟文學上的朋友們通信。這簡直是對詩人金子美鈴的死刑宣告。進入了1929年，美鈴病情嚴重，常常不能起身，往往連續幾天都得躺在床上休息。她拿起筆來開始抄寫最後的作品集。除了結婚臨前給正佑看過的兩本以外，這次還有一本《寂寞的王女》，乃收錄了162篇結婚後的作品。從夏天抄到秋天，完成了兩套共六本；一套要寄給恩師西條八十，一套則要送給正佑。只要世上有他們兩個能理解自己的作品，美鈴就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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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丈夫禁止寫童謠詩，身體又因淋病日趨虛弱，美鈴仍然在生活中不停地發現語言之美。抄完作品集後，她就開始收集女兒房江的話語了。她剛滿三歲，說起話來實在可愛。尤其從母親美鈴看來，她說的每一句話，簡直跟寶石一樣可貴。在袖珍日記本的扉頁上，她題了《南京玉》三個字，指的是玻璃串珠。從1929年10月底到1930年2月9日，在生命最後的幾個月裡，美鈴記下的房江話語共有334句。每一句話上都有編號，例如：「50、麻雀的家，媽媽麻雀穿藍衣服，姥姥麻雀穿黑衣服，房江麻雀穿紅衣服，爸爸麻雀不在家。」丈夫拈花惹草的惡習不變，美鈴忍無可忍，終於下決心離婚。宮本已有新歡，馬上同意辦理手續。

美鈴捨不得房江，然而，根據當時的法律，孩子的親權只屬於父親。美鈴離婚後去醫院看病，可是連挺身走路都有困難。害她身體到這地步的可恨前夫來信說：「3月10日我過去接房江。」令美鈴絕望。

早逝的詩歌

3月9日，美鈴上午跟房江到高橋歌子家做客；午後，單獨去照相館留影；晚上，教女兒先跟姥姥睡覺去。一個人在房間裡，美鈴寫了三封遺書，分別給宮本、母親和松藏、正佑。給宮本的寫道：「你一定要帶走房江，我就沒有法子了。但是，你能給她的只是金錢，而不是精神糧食。」給母親和松藏的信則道：「我現在的心情跟今晚的月亮一樣平靜。」至於留給正佑的遺書，最後一句說：「再見了，我們的選手，勇敢地往前走！」把三封信和遺像領取證放在床邊，一代童謠詩人金子美鈴一口氣吞下了安眠藥。享年二十六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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