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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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王聰威/生之靜物 - 上

2016/10/17 06:00

圖◎王樂惟

◎王聰威 圖◎王樂惟

美君

我們新搬的地方,離原本的家只有幾個捷運站距離,搭車只需要二十分鐘,雖然現在已經來不及對誰解釋,但光是這樣子,也知道我並不是真的想離開家。不過這麼說不是顯得我太沒用了嗎?只是在裝腔作勢,但我是想讓阿任你知道啊,我們就在很近的地方,有什麼事情你還是可以跟我說,別疏遠了。你不知道回家了沒,已經七點多了,我坐在這間被不屬於我的雜物包圍的舊公寓裡,一直在想著所有的事情,如果你已經回家了的話,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在打電動玩具嗎?當你看到我所留的離婚協議書,上面我已經簽好名字,是什麼感覺?

過了中午我就開始發睏,是因為覺得無聊嗎?在公司工作時,需要許多地方跑來跑去,幾乎沒有空閒可以發睏。這偶爾想睏的習慣,像是懷了小娟才養成的,即使生了,也無法恢復舊有作息,睡意襲來,好像用了一點小小踮步,不覺得有什麼可怕,似乎有能力可以抵抗,但真正躍上來又快又急,完全沒辦法抵抗,忽然就昏迷過去,真是太慘了。生小孩的我的疲憊無法驅逐,不管之後再補睡多久,或一整天躺著不動,都沒辦法撼動一分一毫。人家說孩子會自己帶財庫來,所以不用擔心養不起,我倒覺得她把上輩子的疲憊也帶來給我,將我的精力吸光。小娟到底給我帶來什麼呢?仔細想想好像沒有,她來了,我感受當母親的快樂,除此之外,究竟有什麼對我的好處?她來了之後,我一直想重新去工作,我喜歡上班,上班讓我有自己的感覺,我希望能發揮所長,不,就算是滿足我自私的願望也好,但是你叫我不要去工作。

你想要知道我真正想對你說的話嗎?阿任,那我就告訴你:我幾乎沒有一天不想起你,這麼說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大騙子,但不是的,我不是,我總是在腦裡逡巡可以與我共同生活的你,與其說會自然想起你,不如說我喜歡想你,想你讓我快樂,包括生理與心理的,我是強迫自己想你,而不是自然而然的,我想像自己躺在你的懷裡,但每一次到這裡最後就會模模糊糊的,跟在夢裡一樣,無法精確如眼中所見,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顫抖,真實的自己也是,但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一定很哀傷,夢裡飽含巨大的傷痛,我跟你的感情就是這樣,還是單純睡眠深沉的快感?

為什麼我不被疼愛,我對你付出的還不夠嗎?我為你生了個可愛的女兒不是嗎?我從來沒有花過那麼多心思在一個男人身上。

阿任

我覺得自己從另一個地方回來,像是去了某個地方旅行,但是回來之後卻不太記得去過什麼地方。應該是相當無趣的一趟旅行,或者是一直落著雨,只好躲在旅店,哪裡也沒法去,只是看著霧茫茫的窗外悔恨不已。

當我從旅行氛圍醒來,看著美君,覺得陌生,不知道她為何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嘴角被毆打出血、額頭破裂,附近散落幾張稍微染血的衛生紙,她的手中也捉了一團,身材豐滿圓潤的她全身上下的肌膚都非常光滑柔軟,但雙手非常粗糙,像是乾掉的菜瓜布,布滿深刻而密集的掌紋,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如此,乾燥缺乏生氣,塗抹再多的油脂也沒辦法治癒。我到底做了什麼?我從遙遠的地方回來,比誰都還感到疲累。有誰跟我去了這趟旅行呢?或不是一趟旅行?只是覺得從哪裡回來,卻不一定是去旅行。

之後,某天我回到家時可以感覺到,門的另一側沒有人在呼吸。我習慣了,過去美君總是比我晚回來,她是個喜歡工作的女人,這份工作既符合她的專長,也是她最好的興趣,說來很奇怪,我不能理解,一個女人的喜好是統計這世界上的無聊事物,這種工作會有夢嗎?我打開門,家裡果然空無一人,但氣氛上有些不太一樣,空氣中漂浮的粒子似乎來得更為輕盈稀少。已經沒有任何期待,我可以覺察到,陷入一種絕望,房子像是把氣吐掉,有一種剎時的寧靜,即使外面建築工地一直施工的聲音也無法破壞。

然後我看見桌子上有一張紙,以前當然沒看過這樣的東西,但遠遠地看也知道,是一張公務文件,甚至不用看到上面寫了什麼,光憑氣味和那氛圍也知道一定是張離婚協議書,我連這個詞都不太能念通順,沒有人能一下子念出來吧,但離婚協議書確實地躺在那裡,我走過去拿起來才發現很輕,這不是廢話嗎?真的是一張紙的重量而已,我以為會更重一些,不是一般的紙,應該是有點厚度的,稍微重一點的紙,畢竟是人生大事,要比較能夠保存不會損壞的紙才對,或者看起來應該有個官方樣子,有嚴正的邊框(我喜歡各種有邊框的東西),有點厚度才能承載痛苦和傷害。

美君

剛離開家時,是那麼堅決,腦子裡只有阿任你如此粗暴對待我,其實也就只有那麼一次,但我是那麼堅決,以致於忘記要安排小娟的事。你打電話來,一再要求我把小娟還回去,我覺得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不用回去,只要小娟回去就好?我賭氣不將小娟還回去,你也因此覺得輕鬆吧,反正你知道我會好好照顧小娟,你有自己的事情煩惱,無法照顧我們母女兩個。

我們家裡可以眺望全城最高的廣播塔,那是觀光客會去的地方,過年跨夜會施放數千萬元的煙火,但只有晴空明朗才能看見那尖尖的塔頂,我常看著你站在落地窗前沉思,烏雲如世界末日般籠罩,窗戶底下,高中操場上的足球隊,紅黃兩隊,害怕即將來臨的暴雨提早散去。

你一邊抽著你的LUCKY STRIKE日本香菸,你抽你的香菸就像在監獄裡的犯人一般珍惜,用食指中指大姆指捉住菸嘴,把菸嘴前端咬得扁扁的,少量而仔細地抽著,一直抽到火焰燒灼海棉冒出焦味才拈熄。當我想起特定的地方,就會有類似味道的憂愁,自從結婚之後,我再也無法前去哪裡,我所懷念的,不對,即使不是我主動懷念的,而是在某種特定情境下,被迫想起那些地方,有多少是跟逝去的時光有關,有多少僅是簡單的與地方本身有關呢?

我沒有辦法這樣,一邊懷抱自己對一景一地的莫名哀傷,一邊又去關心站在窗前的你在想什麼,我已經很久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了,我不了解身為我的丈夫的你,我是不是花了太多心力想自己,但你何嘗不是,我有點害怕,比被阿任你暴力相向還要害怕,那暴力是可以預期和挑逗的,而且是你的錯,我更害怕的是,這逐漸令人窒息的,像是堆積空瓶子、包裝紙、塑膠袋、便利商店賣的便宜雜誌與殘留食物的油漬便當盒,滿布爬動的蛆、靜止的蛆殼與遮蔽了手動窗子的黑色蒼蠅的,在豔陽曝曬下的封閉轎車車廂,但我卻老天爺啊,我卻樂在其中的日常生活,就在這個伸手可得,觸目所及的世界,就在我們每日出入的周圍。

阿任

我對美君發脾氣,不是說我是脾氣多好的人,但絕不會想對她動手,心裡很想把她揍下去,但是做不到,只是當她拍打桌子,我覺得無法再忍耐。如她所願,我答應她能出去工作,因為我們需要她的這份收入,光靠我的公務員薪水養不好一家人。但我不是無情的人,她懷孕時,我也叫她不要去上班,好好調養自己身體,她不像外表那樣強壯。女人要重回職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好心,讓她早點離開職場,或是延遲回去變成我的最大錯誤,但我不是為她好嗎?她一直在焦慮,要趕快回去工作,一直煩這件事,我只是說何必呢?身體健康,小孩也健康不就是最好的成就嗎?

我是動手打了她沒錯,我很後悔,不,當時如果沒有發洩怒氣的話,我不知道之後會做出什麼事情,但如果問我要不要再揍她一次,我想也不用了,這輩子不想再揍任何人,如果要揍,我的主管早就被我揍死了(她也是個女的)。我不期盼美君會原諒我,像她這樣的女人,我做了這事剛好是最不可原諒的。

我打了她不只一拳,先是將她推倒,然後我也坐到地板上,她驚恐地看著我,一定沒想到平常溫和,沒個性的我居然會這麼做,我當然也沒想到,比她更驚訝,我連搬移摩托車進停車格都覺得辛苦了,近幾年覺得老了,衰退很多。我年紀不算大,但是體力真的跟以前不一樣,慢慢流失,緩慢到連自己都不知不覺。

坐到地上時,已經有意識地壓抑情緒,我感到憤怒,但我想我壓得住,就跟之前一樣,但我看著她的臉,忽然覺得厭惡,我明明很愛這個女人,即使她的年紀比我大三歲,又神經兮兮的,但我是愛她的,她驚恐的臉色,很快就會轉變成瞧不起我的樣子,說一些風涼話,像是我很懶不做家事一類的(我明明做了很多),我伸出手壓住她的肩膀,讓她沒辦法動,也遠離她亂踢的腳。本來想用拳頭直接往她臉上揍下去,我實在太生氣了,因此手握得緊到要出汗,要揍下去的話,完全可以直接揍下去,但我還是有理智的,真不簡單,要揍下去之前,我後悔了,不能這樣會害她受傷,我往空氣裡用力揮了幾拳,但是如果不打她,我實在不甘心。

我在她面前一揮再揮,這把她嚇壞了,一直尖叫,好像我要殺了她,我大可以掐她的脖子,不過她的脖子挺粗的,我真的掐得死她嗎?雖然我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卻偏瘦。我看著她流出眼淚,但不打下去不行,我炫耀似地(但心裡不是那麼想)在她的眼前握緊拳頭晃著,然後放開拳頭變成掌,刻意繃緊掌心,往她臉頰搧下去。她大概以為我會非常用力,於是緊閉雙眼,一邊尖叫著,但我的憤怒已褪去大半,我的手非常接近她的臉頰時,才往她臉上又按又推,總共打了三、四下吧,我想她能感受那力道,畢竟是帶著憤怒的堅硬。突然,她的雙手往我臉上打來,我按著她肩膀的手鬆開來阻擋,她試著要坐起身,我不想讓她動,另一隻手就往她的額頭一壓,碰的一聲,她的後腦直接往木頭地板撞下去,她發出驚恐慘叫,並沒有昏過去,於是我像抓顆排球般地抓住她頭,指頭扣住她的嘴角,一直壓著不讓她起身。我忘了有多久,維持著這個動作不動,兩人一起成了雕像。(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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