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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信恩/溝流

2016/10/19 06:00

圖◎吳怡欣

◎黃信恩 圖◎吳怡欣

這是一段流過繁華之心的惡臭。

1997年夏,高中聯考放榜,我如願考取高雄車站旁,所謂的第一志願。

認識雄中以前,我先認識這條溝。

一個異界的演現

溝,水色灰黑帶點墨綠,邊角漂聚著落葉、枯枝、紙屑、空瓶,渣渣滓滓。它非死水,會流,但不是潺潺與涓涓,而是慢慢,慢慢,近乎淤、濁、汙、滯。兩岸路名把溝做河讀,彷彿有了律動。溝北稱之河北路,溝南謂之河南路。但溝,名目不詳,大家都叫臭水溝,官方稱二號運河,老一輩或念大港圳。

中山路,自立路,中華路,自強路,溝一路西流,匯入愛河。從此泱泱大器,有名有實。為了市容與都更,愈往下游,體面的趕走狼狽的。榮景曾傍河而立,或從鹽埕渡河,徙至前金與新興。

放榜後,我陸續收到補習班傳單。某日前往試聽,按圖索驥,就來到溝邊,一男子叫住我。

「可以借點錢讓我回家嗎?」

他矮瘦,眼袋黑,脣色深,臉部坑坑洞洞。自述來自蘇澳,錢包掉了沒錢買票,證件也全遺失,高雄無親無故。若能籌錢,返家後當寄還。

我掏出皮夾,有張千元大鈔。但學生時的我,經濟未獨立,捨不得以千元兌換路邊一張無憑據的允諾,於是倒出銅板,撿撿湊湊,遞給他。

「不用還了,給你。」我說。

我以為會換得一句謝謝。不料他卻開口:「不夠,太少了。」希望那張千元大鈔。

我拒絕。他的貪心讓我遲疑,懸崖勒馬地醒覺。

那天回家,我將借錢乙事告訴家人。

「假的啦,你也相信。後來給他多少?」

「不清楚,零錢都給了。」

肯定是賭或嫖,家人說。我無法考據真相,但愈想疑點愈多。

開學前我都在溝之屬地上試聽、領贈品。一間換一間,終了和朋友團報河北路上某華廈二樓,名「哈佛」的補習班,莊青原數學。

開學後每週三放學,我先在南台路果腹,再往補習班報到。約莫晚間九點,河北路以北,建國路以南,自立路以東,中山路以西,這區塊內的補習班同時開閘,各式制服滿街流動。

「同學注意,盡量走建國路,河北路較暗。」偶爾會有這樣的叮嚀。

起初我遵此路線行,久成公式,不免單調,便改換小巷徑或河北路。

一個異界演現了。載清涼女郎的小黃,從身邊粗魯駛過。抬頭一望,大旅社、賓館、商旅、Motel,霓光明滅,睡與宿的同義詞在招牌上抽換,偶得SPA、指壓、護膚等字眼。可別以為全做黑,大多合法執業,只是窗光熄去,房內老漢推車、殘廢澡誰也管不著。

毗鄰的娛樂場與俱樂部,忽聞撞球出桿,連環碰,大珠小珠落玉盤;不然電玩聲效四方起,格鬥,闖關,摘金幣……激動拍案,今夜不勝不歸。而門一開,空調逸出,撲來的寒氣總混著陳年菸味;還有食堂車攤,總是淡定,管那翠翠紅紅,飽暖先於思淫欲,有飯有麵,有粥有湯,不精緻,但允甜允鹹;偶然也見數戶透天厝,關上門,應是尋常百姓,看慣煙花柳巷。

儘管如此,仍有教堂、神學院混其中而立,高舉十字架。初看覺得突兀,久了好像也是一種為了成光成鹽的入世。

走著走著,一學期就過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應是河北路自動將我分別、拋下。溝,其實不妖異,只是欲望多了點。金榜題名的欲望,飽嗝的欲望,生計的欲望,解禁的欲望。

直到一次補習班調課,除了時間改週六晚,所有異別僅是制服改便服。

「哈囉!」大約是繼光街口,有人叫住我。

我轉頭。女子酒紅鴨舌帽,粉底層層覆層層,但彷彿又禁不住年歲重量,無法勻稱,有著掉落的色差。

她貌近中年,倚機車蹺腳,黑絲襪,高跟鞋,橘紅窄裙短得不能再短。見了我突然抬腿換腳蹺,彷彿動作再稍大,就要露出蕾絲邊之類的。

她微笑,問:「要按摩嗎?」

我愣一下,然後走了。沒有追纏。她或許習慣這類已讀不回、單進單出的互動。

那是第一次,河北路向我對話。很簡短,有意無意的招呼罷了。

幾個月後,有次週末來到八德路的同學家溫書。傍晚返車站,臨溝過橋之際,一男子花格襯衫西裝褲,髮甚短,白了大半。他穿拖鞋,一腳踩踏墊,一腳垂地,騎機車緩經我身邊,問:「還在當兵,欲玩嗎?」

當我仍未回神時,他已駛離。我想,他應是傳言裡的三七仔。我的同學不少人亦經驗過。多數疾離不語,少數聊幾句便去。或許是我生活圈單純,只聽聞兩例成交,一例覺得是唬爛,一例是同學的朋友。然而我們歸納出三七仔潛規則:挑便服不挑制服。

唰──高中就過完了。整整三年,河北路給我的話,就這幾句。

微妙的供需關係

畢業後,我重返溝之屬地係因英語查經班。當年《空中英語教室》雜誌團隊,每週會有一晚,至河北路的教堂唱詩、團康、宣教。會後步出教堂,三七仔駛過身邊:「帥哥你好,要不要叫妹妹?」

我沒應,也不覺得他是有害的。看他前去的背影,反覺一種營生的蒼涼。他沿街問了幾位,不是低頭,就是搖手。

參加幾次查經後,因外務繁多,我就此打住。

「去貓仔間。」直到服役時,有位二兵和我提及河北路三兩事。溝,又在記憶裡復流。

「什麼妹妹,是姊姊吧!」他說。上次休假,出了車站,三七仔花言幾句,欲念搖墜,便到貓仔間。台灣中國越南,據說日韓也有,一種亞洲縮影。全套,半套,泰國浴,口,手,刑具,招式齊全。

他付了低於行情的一千二,房迫仄,被單濕潮。服務他的是台女,年約四十。

「她有和你說什麼嗎?」

「先叫我戴套。」

「然後?」

他答得害羞。我停止追問,只覺自己好奇多於關心。不如就看《壹週刊》,鹹腥露骨的,或是感性如娼妓心境,每期都是。

當年他十九歲。父親離家,母親與同居人行蹤飄忽。他半工半讀,高職肄業就等服役。退伍那天,他來醫務所,留給我一句話:以後身邊有工作,記得找他,他需要收入。

2010年,高雄河川整治,政府為溝票選命名。溝像是取得一種入籍,有了正式名分:幸福川。

從此,多了秩序感,臭味少了,水色略清。兩岸店家也遷變,哈佛補習班早已搬離,立在透氣磊落的大路上。

這幾年,食肆比高中時多出許多。熱炒、蛋包飯、滷味、雞排、鍋燒麵、茶舖,從同愛街往河北路延伸,煎煮炒炸烤蒸滷,油油亮亮。

而移工也來了。南洋食品百貨,這鄉愁的移植,從建國路上蓓蕾開花。假日移工聚集車站周遭,牽手,擁抱,挑3C配件,偶玩幾局夾娃娃,嘻嘻鬧鬧晃到溝來。接著,或許解決欲望。溝之兩側,或歧生陋巷,背光小隔間,能躺能洗能做,將就一下。歡樂不過像煙火,出了房便是假日之盡,勞力之始。就怕意外,懷孕僱主不用,只得收拾行囊離境,或墮去續留。

旅社還在,教會還在,神學院還在,鶯鶯燕燕也還在。儘管上了年紀,仍濃妝豔抹。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嘗。入夜後照例在騎樓下等是夜新郎。一等,就年華老去,舉起雙臂,肉弛而晃垂。還講什麼欲望?只為生活,不餓與不凍,人生多點安全感就好。

有次我到阿姆斯特丹,數不清的運河,彼此串流交接。溝溝渠渠,竟也成了此城觀光賣點。然而入夜後,水壩廣場寸步之遙,這城市之心擠滿男女老少。多不為尋芳,只為開眼界。櫥窗內無模型,而是真女子,盡皆比基尼,布料走在少而薄的極致。撥髮,搔首,抿笑,招手。顧客上鉤,櫥窗布簾拉上,辦事,別吵,我要過日子。

儘管如此,紅燈區正中央,14世紀的舊教堂仍在。循門前運河流去,便是中央車站。

我想起這條溝,流過城市之心,繁華裡的一段惡臭。能載舟,亦能覆舟。或許沉淪與救贖,彼此存在一種微妙的供需關係。無貴賤,無獨大。惡中有善,善中有惡。學習接納。溝之兩岸,也是一種互補與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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