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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馮平/路

2017/03/05 06:00

圖◎王孟婷

◎馮平 圖◎王孟婷

時速六十哩,遠光燈告訴我們,車子正經過一座樹林。我握方向盤,行在雙向單線道上,兩眼所見的只是路,還有黑夜。不,還有一雙小眼睛,困惑而驚疑的一雙小眼睛,從林子裡探出頭身來。我很快辨識那是一隻小鹿。

我說,有鹿。

車光迅速推進,再看是看不見了。我從後照鏡掃了一眼,那剛走過的路只是一片黑。是一隻美麗的鹿,身形輕靈迅捷,個性安靜又敏感的野鹿。牠會走出來嗎?牠知道牠看到的龐然大物是什麼嗎?估計牠也不知道牠蹄子下不同於泥土的這條長長的東西,叫做路吧。

小鹿會認得月光星光,知道春草鮮嫩多汁,也警覺得到惡狼虎視眈眈,可是牠不明白,山野裡、平原上、河谷中總有一條被人類稱做為「路」的東西。路縱橫綿亙,如蛛網密布,上頭卻一枝草不長。路都到了天邊,還能往哪裡去?那些怒跑在路上的,成長兩隻大眼,亮閃奇異的光,拉出一屁股臭氣,都去天邊找什麼來著?

天邊有什麼呢?

有神嗎?我問。

愛的最大能力,在於愛的捨棄

今天我一個人開車來,車上只有我,和安哲羅普洛斯《Eternity and a Day》原聲樂。雪融盡了,都想不會再有雪,不料上週又下一場。空氣濕度很重,細雨霏霏,涼薄的風絲絲透出暖意了。眼前看去是新綠萌動,柳樹搖曳,彷彿有江南的煙霧迷濛。

農田在翻土了,這冬雪量差強人意,土壤怕是水分不足。幼鷹學飛,牠們在樹梢上翱翔,辨認風的形狀,呼喚風的名字,然後驕傲地駕御它。有的田約莫已撒種了,鳥群看著都雀躍不止。馬總是低頭在嚼食。一隻紅狐狸從路邊畫過一道身影,可能正要回自己的洞裡。

到了,小石子路,限十哩,緩緩把車停好。不算遲到,可也遲了,「千人的手不能阻我,萬人的眼也不,路上荊棘不過助我,忠勇進前得福」,這班研習《聖經》,追求真理的人開口唱這首詩。

手容易擋,眼難擋。

藐視的,厭棄的,鄙夷的千言萬語,每一字、每一句都成荊棘的刺,包圍再包圍。荊棘也能編成冠冕。掛在木上的那人種下的是羞辱,卻從復活裡收取榮耀;種下的是軟弱,又從復活裡收得強壯。

黑暗中一盞小紅燈晃動,似乎向我而來,直覺要把車慢下來,但來不及了,我的車開快過去。交會那一秒,果然如我所想,是阿米許人的馬車。真懊惱,忘了收遠光燈,恐怕人馬都感刺眼了。

這麼晚,馬車還出來?躂躂馬蹄行在柏油路上,白日裡他們儘量靠邊,來往車輛見了,都放慢速度繞過去,可這夜晚,暗冥冥,誰見得到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這馬車出來做什麼?有社區聚會?

這馬身邊還拽著另一匹馬,受拽的馬被鞍轡扯得瞠著白眼,咧開牙嘴,側身而行,形狀很是猙獰。是出來拽馬嗎?這馬怎麼了?又為什麼不多裝幾盞燈,不然後頭的車如何看見?

我想像夜幕深了,一輛被撞倒的馬車,馬哀鳴,人臥血泊中,燈火熄滅,肇事車輛燈束吊滯茫然,引擎冒煙,疊壓在破碎的馬車上,駕駛人正在用手機打電話聯繫。

「馬」路。

再也沒有馬路。島國很多馬路都是共用的,人與車。大人、小孩和拄手杖的耄者走在一條馬路上,計程車、腳踏車、摩托車、貨車和各式轎車也走在這條馬路上。馬路如虎口。

C說,有幾個女孩喜歡你。

我說,怎麼可能?

C說,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我說,今天天氣很好,可惜到處是花粉。

是啊,春日融融。C是單身母親,四十多歲看似三十,她常同我往返於途,我們在車內又談又笑。有那麼一瞬,千分之一秒,我想我們有可能嗎?那凝脂清香的手多麼值得獻上一吻。可我沒有。

我怎能如此克制自己?

過彎處一塊小紙板,去年秋天就有了,板上有照片,我相信那是一則啟事,尋狗?尋人?為什麼要尋?是被拐走,或是迷失,還是離家出走?始終沒有看清照片中的像,應該不會是貓。貓不屬於任何人。貓不會迷失,牠的迷失是對你的放棄。牠有自己的選擇。

是你的就屬於你,不是你的不會屬於你。

風吹雨淋,紙板都縐糊了,今天發現換上新的,可見尚未尋獲,卻也說出了思念漫漫長長。路有盡頭,思念無絕期。是一段刻骨的感情才如此吧。他們到底經歷了什麼?所有眼淚都流向哪裡?

抵達了,總是坐在會中最後排,聽眾人唱詩禱告。教授這兩週的主題都圍繞著十字架,《加拉太書》中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道路要犧牲。

愛的最大能力,乃是在於愛的捨棄──那就是犧牲。最偉大的領袖一定都懂得犧牲。愛是叫死在自己身上發動。愛沒有揀選語言種族膚色性別,愛絕不至於致人於死,愛裡沒有妒嫉憎恨。

誰沒有愛?誰又有愛?

宗教的最大敵人就是自己

奧蘭多酒吧槍案。《斷臂山》傑克之死,「He died on the road.」(他死在路上了。)──Willie Nelson〈He Was A Friend Of Mine〉

林花謝了春紅,落入土下。我厭惡了一個人。厭惡黏上心,反倒時時日日想起那人。「有時也有爭鬥,弟兄反對弟兄,誰都想要打出最重拳頭,誰都洶洶」,糾結盤了根,斷了又生。開車時,想起一人,竟心生歹毒,巴不得他造了禍,命喪輪下。

我是一點沒有愛。

「我們常裝出信仰的表情和虔誠的舉動,卻用糖衣來包裹惡魔的本性。」

──莎士比亞

這裡道路標誌常有一塊黃色警示牌,上頭一隻前腳躍起的獸,是告訴你:有鹿出沒。下了交流道,夜晚回到城巿。華倫路才修了這段,又修了那段,叫人慨歎。

滿眼綠樹,風向南,日照時間變長了。H總是遲到,今日有事不搭車。C也沒說要搭車。又是我和安哲羅普洛斯。悠揚又悲愴的生死離別。苦難蛻變成詩。苦難也是啟示。

到底有沒有神?

見一隻小鹿斷頸躺在路邊。

見一隻松鼠破肚橫屍路上。

又一隻松鼠。

一隻臭鼬鼠。

兩個月前見一隻大火雞逛大街,穿越馬路,來往車輛都停讓的。鈴──手機鈴響,教授打來電話,語氣不佳。過了威靈頓巿中心,我還有十五分鐘才到。農田看去都整頓好了,作物要來了。

車左轉,一隻鳥站在路中央。牠會飛吧,我想。鳥當然會飛。車靠近了,鳥振翅,振翅了就要飛。咚!牠飛到車底下,我想完了。後照鏡見一物在路中央掙扎,是牠嗎?

宗教制服,宗教組織,宗教的至真至善滲透了矛盾的荒謬的恐怖本質。萬人的眼可怕,萬人的宗教之眼又如何?宗教的極致追求是世界的大悲大難嗎?宗教的最大敵人就是自己。

走天路的人啊!

「為眾人抱火的,不可使他凍斃於風雪;為世界開闢道路的,不可使他困頓於荊棘。」──慕容雪村

路,因譬喻而有,因灼灼夢想而生。

午後我特意出門,循路見一物臥倒於地,是鳥。肚腸破裂裸露的一隻知更鳥(Robin),眼神驚恐而亡。嘴微開,再也不能啼,不能大鳴大放。死亡是一個偶然的錯誤,又是一個絕對的終點。

我將牠收拾起來,帶到聚會場外林樹下,託人用鐵鍬挖了一洞,將其埋葬入土,疊以兩塊石頭。安息吧!你知道我的歉疚。

C已有追求者,她將得到歸屬。

今晚散會得早,載W回城。從去年夏末,我就來往於這條路,一週五次,早去晚歸。為期十個月。經秋過冬別春,晴陽暴雨,大風大雪。此刻,炎夏的風正興起,夜色將落未落,車燈關了又開。田野平疇外,景物朦朧,雲霞斑斕而蒼涼。是詩人說的,暮靄沉沉楚天闊。

三十年信仰不真不假。

何去何從?

山巒煙嵐繚繞,時而澎湃如流,時而溫柔繾綣。一姑佇立峰上,傲然眺望遠際。聶隱娘緩步而來,靜定沉著,向姑跪拜,又去。途中姑出手試其意,聶隱娘斷然還招,不改決志。

她選擇了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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