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書與人】減法，是為了保護 － 楊隸亞談《女子漢》

作家楊隸亞。 （記者陳奕全╱攝影）

專訪◎董柏廷

新作《女子漢》。

「月亮星座在獅子的女生，都有一個剛強的心靈撐持，但不會輕易透過外在顯露，那是自己對自己目標確鑿的追求與挑戰，有時還帶有正義感。」一場訪談，楊隸亞（1984-）三不五時會繞到星座話題，甚至意外地用一句話射串「女子漢」們的形象，在講到盡興處，卻下意識撫了幾下額前劉海，忍不住一個轉折，「怕大家誤會我是一個迷信的人，但其實研究星座是我在創作卡住時的一種紓壓方式啦。」

將陰及陽的界線輕輕揉碎

在三十歲的關口，感覺自己進也不能，退也不是，卡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子，被閱人無數的相命師點出個性的弱點，決定將過去的自己翻頁，但務必要有一個不易忘懷的提醒，於是抹去原名，改為楊隸亞，「在那之前，完全沒有改名字的想法，新的名字其實更像一個記號，提醒我減掉過去不好的自己，翻轉性格上的舊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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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名字改易，自有嶄新詮解，因此書寫性別題材亦不走陳俗舊路，她企圖轉出新鮮概念，翻著弄著，兌出一個「女子漢」。「女」與「子」陰陽別立，合體為「好」，卻又建基於「漢」字上，正表明她對於性別的想像：陰陽兩種氣質是能同時兼具的。而「女子漢」與「女漢子」不同之處在於，女漢子的印象是布幕上投出的表面形象，「食量很大或很高壯的女性」；女子漢，則從心理起步，外表無論清秀與否，「拾剛毅而走。」亦如散文集中的「技安妹」、「蘋果」、「貝貝」，各個有女性化的外表卻也個性堅強，面對社會與自我內在的壓力，不甘於低頭，不比真正的硬漢來得軟弱。用曖昧模糊、不明確的手法，撕去輕易加諸的刻板性別標籤，從〈裝扮遊戲〉、〈少男系女孩〉皆能窺探她踩在模糊的線上書寫，陰及陽的分野便在她簡潔的敘述中被輕輕揉碎。

不單是性別認同，將家族傷痕、人際心事、電影與流行文化等點對點連線，便能繪出其所關注的星系圖。尤其寫到親族間難為外人道的痛，常常在情緒要往絕谷墜時，一個反轉，讓陽光淺淺照進，成就一點雲淡風輕。她的文字節制，吞入的多吐露的少，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影影綽綽眼前晃，原該清晰的部分故意弄得糊了，她言明一切不過是為了保護，「所有壓抑與隱藏，都是為了保護心中的人不受到傷害。」習於迂迴，務去直接，有策略地刪減，其實是保護自己以及關愛的人，且當別人還在看事物正面時，她已在背面的陰影部分沉思，「即便寫到負面的東西，我也不想太輕易地去怪罪誰。這樣比較有安全感。」巧妙的是，她同時將伴隨她成長的年代流行金曲縫進篇章中，把自己藏在歌詞後頭，但不強作解人，被動等待心意連通的知音，「看得懂就會明白我是怎樣的人。」但，不擔心藏太深別人難以共鳴嗎？「那就是彼此沒有這個緣分了。」說得灑脫，卻是以退為進。

寫時不貪心只講一件事

不過，楊隸亞仍清楚散文的核心該接近赤裸與坦誠，遂思考如何能以不直接，卻又命中靶心的方式寫作，「跟性別題材有關容易流於告解，變得太沉重，但我並不想告解，所以我選擇有距離地去寫，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我內心的聲音。」這個距離，正是她的「減法美學」──「不要嘲諷、不要過度直白、不要一味沉溺」。創作時的她不是只考慮自己，內建的體貼與善於同理，讓她總把讀者掛在心上，「寫的時候常想，為了不要造成讀者太多負擔，所以某些題目，限縮到千字上下的短篇幅中。」然而，要如何在簡短的篇幅裡，準確命中核心？亦有良方，「不要貪心，就專心講一件事情。」

專心講一件事，落實在〈不是蘋果〉一篇，寫女孩尿失禁回憶與自我認同，還摻些潛意識的抗拒，雖不諱言「蘋果」在她心中是某種美好的代稱，「但覺得自己還不夠好去成為那顆『蘋果』，所以對那樣的形象在心底產生矛盾拉鋸。」她很迷戀「蘋果」意象，書中經常閃現，卻又有不同意涵，〈結婚座〉中又變為暗戀的慧黠女子的代稱，「近於伊甸園的蘋果，具有危險、神祕誘惑性，吃了以後或許會產生羞恥心。」使用「蘋果」的靈感源於董啟章《體育時期》中的一個角色「不是蘋果」，「蘋果象徵青春，鮮豔，飽滿，『不是蘋果』有這些特質，但同時也相反，有點叛逆，不服管教，不照大人期待的樣子成長，也算一種顛覆的感覺吧。」

溫柔品質一閃一閃亮晶晶

楊隸亞創作小說的資歷較散文長些，預計明年將有作品結集，「小說題材都不太一樣，不會特別偏重性別主題，它不像散文會去回看人生經歷過的事，我會想要挑戰沒有寫過的題材，滿足自己的成就感。」她曾發表過的一篇短篇小說〈阿爸的雲端情人〉處理一個五十歲男子的內心祕密，與家庭疏離，卻依然深愛家人，儘管外有小三，仍極力想當個稱職的好爸爸，在外遇與親人之間舉步，道德與誘惑在心中互制，讀來具後勁力道。其散文展現暖幽默，到了小說則洩漏一點冷機鋒，「這樣好像不太好噢，『冷』不是我的本意，如果可以，我希望不要讓人有嘲諷的感覺，不希望引出負面能量。」展現尖銳筆力的同時，依舊溢出體貼底氣。

再回到《女子漢》，她最想跟讀者分享〈技安妹的戀愛本事〉，寫一個胖女孩因身材而生自卑感，只敢隱身網路，窺望暗戀者的部落格，以他為目標，進行只有自己知道的努力，終於在近三十歲後，把自己放進更窄更窄的褲子裡，成為一個「亮麗的」女孩，卻發現愛上的是一名無論如何都不會產生愛情的男孩──還有什麼比愛錯悲涼呢？然而，她不甘悲涼只是悲涼，「應該每個人的生活圈裡面多多少少也曾經有這樣的同學或朋友，滿多女性朋友有這樣為愛傻傻執著的經驗吧，希望這篇能給她們一點安慰。」為了再多給一些安慰，她滑開手機點播一首〈不怕付出〉：「愛你怎麼會是個錯誤／從天真悲傷到清楚／感情不是夠努力夠付出／就一定留得住幸福」。陳小霞的曲，姚若龍的詞，藍心湄慘情地唱，聽著聽著又要墜落谷底了，她依然好意，用自己的方式對「技安妹」們喊話，「自己的失戀成就了大雄的性向確認，也算是功德一件。原來技安妹比誰都懂吃，也比誰都懂愛情。」內心珍貴的品質被溫柔筆刀一勾，一閃一閃亮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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