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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韓麗珠／【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1 － 空臉
圖◎川貝母
◎韓麗珠 圖◎川貝母
微弱的陽光從雲層穿透的早上，診所的門鈴在他清醒後第一次響起。但站在外面的是一個瘦白得像一片紙的女人。
「我沒有預約。」空對他說。
「今天並沒有任何輪候的病人。」他坦誠相告。
他指示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填寫一張關於她的臉的資料表格。她的表格上除了姓名和年齡，別的都留下一無所有的白。他坐在她的對面，相隔一張桌子，說她有一個特別的名字。「我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她不但沒有掩飾驚訝，甚至使用那驚訝的神情，表達一種低調的不滿──畢竟，醫生以對人臉過目不忘而知名。「實在，早在六個月之前，你曾經給我諮商，在我的臉上繪上新臉的手術草圖，還預約了手術日期，只是後來我睡去了，那是一次為時太久始料不及而且留下過多後遺症的昏睡。」她說：「你可以翻查電腦內的紀錄。」
「我也是剛剛從一次漫長的睡眠中醒來，一切都改變了，護士跑掉了，電腦的開啟密碼也不知所蹤。」醫生的臉上湧起一股職業性的，近乎責任的歉意：「而現在是一個起點。不只是睡眠，生活裡的一切，空氣、食物和水，你的行為和情緒，都會為臉帶來緩慢而深遠的影響，換臉手術的後果卻是即時可見的，但二者在本質上其實非常接近。」
「我並不害怕把臉面剖開。」空說。
「那你為什麼要把它翻開來？你知道嗎，這樣做如同翻開一個被你遺忘多時的盒子。」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日子，醫生不願跟顧客再次展開太詳細的交談，為了效率，也為了避免留下親密或情感的汙垢。可是，他醒來後仍然留在漆黑的甬道，前方唯一的亮光就是令他不盡理解的言行，或許，那其實是他所相信的，只是他一直缺乏付諸行動的理由。
空在長久的停頓之後，吐出了如水蛇的話。醫生幾乎能看到蛇的身體有著燦亮的花紋，在他的經驗裡，蛇身愈繽紛，說話者的痛苦便藏在愈深的部分。「我造了一個夢，就在他陷入昏睡的時候，大水淹沒了我們的房子，我獨自逃生，而把沉睡中的他丟在房子裡。那其實並不是一個夢，而是現實的反映，那是比所有發生過的更真實的事，我和他共同創造的成了一個遼闊的陰影，掩蓋著我們的臉，堵塞著每一個可以呼吸的空隙。就像共同駕駛著一輛失控的車子，在快要掉進深淵之際，逃命是本能，即使逃去的方向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
醫生終於看清楚，空的臉就像一個人煙罕至的島，在他的畢業旅行，他曾經獨自到過這樣的一個島，可是自從他取得執業資格，除了公幹，就沒有多餘的時間在另一個國家閒逛。
「我始終希望，能得到自首的機會。」空的聲線沉啞得像秋末的蟬。
「對誰呢？」他問。
最好是一位法官，她說，可是這世上有太多形式的罪惡，無法以法律規管，那麼，一位執法者也可以，但他們正忙於處理嗜睡帶來的混亂。「其實，那是白日，但他已經睡去了，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個旁人無法進入的世界。」空的聲調很輕，輕得就像失效的呼救。
「你看來憔悴而疲倦，先睡上一覺。」醫生把她領到另一個供顧客休息的房間。「這裡已取得政府的補助，每個前來換臉的人，都可以享受一次免費的換臉手術，以及住院服務。」當然，他並沒有說破，資助的費用，其實來自每年的稅收，那本來是納稅人的存款。
「你要把我的臉換成一張合乎規範的臉嗎？」空的眼睛充滿憂懼。
「別忘了，每個從昏睡中醒來的人，都已經實踐過死裡逃生的技巧。」他向她確保，那個房間，直至她的新臉完全屬於她以前，都會為她保留。「但現在還不是動手術的時候，還要多待幾天，只有在完全鬆弛的狀態下，一張比較接近內心的臉，才更容易浮現出來，然後，我們可以在那上面動刀。」
●
醫生住在走廊盡頭，最狹小的房間。他自嗜睡甦醒了以後，對於睡眠便有了一種全新的看法，就像張開了一隻以前一直緊閉的眼睛，但舊有的眼睛將之視做一種前所未有的策略，夜裡，他像以往許多年那樣按時入睡，但那已是一個讓自我隨著夢的迫近而一片一片地剝落的過程。在黑暗中，他閉上眼睛，頭髮、骨骼、五官、四肢、皮膚、內臟、身分、名字、性別、常理、雜音、氣味等依附在意識之上的都會慢慢崩散。睡夢是一個比現實小一點的夢，而宇宙是最大的夢，在所有的夢不重疊的虛空之中，他是其中的一點，由「無」組成。當日光重臨，氣味、雜音、常理、身分、性別、念頭、名字、內臟、皮膚、四肢、五官、骨骼、頭髮重新組成了他，他便醒來。他醒來了，知道只是「以為」自己醒了過來，但他安於這種「以為」。
空的出現，使他知道，手術已經展開了。他再也沒有助手和護士，而手術的時間將會無限地延長，早在他取出手術用的工具以前，把顧客麻醉，使他們熟睡之前，他就要把他們的習性，固定在臉的神態，過去和家族史剖開，之後，他才能順利地切割他們的皮膚，取出或削去不再適用的，再塞進填充物，用針線縫合，待他們醒來，傷口癒合，腫痛消褪之後，他們便要投入生活的練習裡去，熟能生巧地活在新臉之中。手術早已安排了他和空，而不是相反，正如，嗜睡和換臉早已接管了城市和政府，而不是相反，但官員並不會安於如此，所以他們訂立新的法例。人們一旦換了第一張臉，每隔一段日子，便要進行修補，或再換另一張臉。反覆落入和臉的疏離的狀況之中，人們將會對臉感到無力而且失去了主宰的權利。這是醫生可以預期的後遺症，而他相信這正是政府所期待的，當然還有換臉所帶來的巨大的經濟效益。人們在死去之前，都無法離開遮蔽血肉和神經的臉，他們可以捨棄房子，但沒有人可以把自己的臉棄之不顧。
醫生要把所有前來的顧客，看成是立於對面的鏡子，他對他們所做的，也對自己做了相同的事，他打開他們的臉，掏出藏在臉之中的臉，同時，他也掀開了自己的臉，掀扯出更多他從不知道的臉。
清晨，醫生聽到走廊傳來不安的足音，使他想到動物園裡被困已久的獅子，他便完全醒了過來。把門打開，看到空的背影，他叫住她。
「哪裡可以找到一面鏡子？」空轉過頭去問他。那張經過淺睡的臉，卸去所有的妝容後，折射出久經生活的灰白，像冬日陰天的海面。自從空踏進這間診所，就感到自己好像一點點在瓦解。以往，無論住在哪裡，她也知道如何畫下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圓形，讓自己安於其中。可是在診所的房間，她怎樣也找不到安適的姿勢，失眠至凌晨，她才想到，所有的牆壁都沒有任何鏡子。
「為什麼你必得照鏡子不可？」醫生反問。以往多年，當他對於顧客的問題不厭其煩或不屑回答，便向他們投擲另一個問題，這多半能換來短暫的沉默。自從他從久眠中醒來，便無法再相信以往他視為理所當然的權威，而且生出了許多懷疑，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後遺症。他決定把所有的顧客都當做自己潛在另一面，於是他提出問題，為了更深的了解而不是驅趕，但深植在他身體內的習慣還是壓倒了他的意圖。當他看到空的臉上掠過挫敗的陰影，他似乎目睹他如何對待自己。
他只好打開冰箱的門，那裡塞滿了各式各樣由水購買的食物，足夠一頭飢餓而瘦弱的熊，腦滿腸肥地度過嚴冬。「沒有什麼比食物經過食道到達胃部令人更切實地感到自己的存在。」他把麵包放進烤箱，把雞蛋打進油在沸騰的鍋子裡，煎烤的香氣便暫時堵塞了他們墜落的欲望。
不一會，空便看到餐桌上堆放著蘋果柚子馬鈴薯蓉、牛油果火箭菜沙律、荷包蛋、牛奶麥片和乳酪。
「手術前要注意的事項，除了按時進食，就是忘記鏡子。」醫生把碟子上的煎蛋放進嘴巴內，專心致志地咀嚼起來。直至他的口腔回復一無所有才說：「這是為了把臉的殘餘物清空。」根據他的說法，構成臉的主要部分，並非五官，而是神情。動態、習性、笑的牽扯、哭的方法，漲紅過的位置，瘢痕形成的過程，被善待、被虧待、被吻、被嘲弄的經驗和反應的總和。「當你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就會不自覺地重新喚醒一張舊臉，和曾經留在上面的目光，因為，只有表現得像那個熟悉的自己，你才會感到安全。」他指出，許多換臉手術失敗的原因，就是在傷口癒合後，換臉者無法從舊臉順利過渡至新臉，畢竟，無論更換了一張怎樣的臉，臉本身就潛藏著故態復萌的傾向。
「手術只是一個起點，如何演繹那張臉，才是決定臉的生長方向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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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著一疊米黃色的宣紙走進空的房間。每張宣紙都被裁切成一個跟空身高相若的長方形。他把其中一張黏在木門上，把另一張貼在衣櫥上。他環視房間一遍後，再放一張在浴室。房間內並沒有任何窗子，於是他把一個紙的長方體固定在牆壁上。
「這全是你的鏡子，新的鏡子。」他對空說：「你還是可以，說到底也需要，端詳自己。只是，要用一種新的方法照鏡子，把你看見的，或渴望卻不得見的，或曾經見過的，繪在紙上。這得花一點時間，卻是比較徹底的照鏡行為。」
空用纖長的手指摩娑紙的幼紋：「這是手術的預備嗎？」
「你是第一個在手術前這樣做的人。」醫生並沒有打算隱瞞這一點。然後，他就把空獨自留在一片空白的紙鏡子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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