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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韓麗珠／【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2 － 空臉
圖◎川貝母
◎韓麗珠 圖◎川貝母
醫生在那沒有窗子的房間裡，等待一種足音，但只聽到自己規律的心跳，近乎一種噪音。
他也聽到鄰房的空的夢囈，甚至呼吸，就像有兩個人同時在他的身軀內徘徊。
醒來的時候，他聽到電視傳出新聞報導員的聲音異常陌生，使他想到，以往每天清晨播報新聞的人，或許已掉進突發性昏睡的深淵裡。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個新聞報導員在某個深夜被即時解僱，電視台的說法是，他們收到觀眾投訴，指那個新聞報導員在讀出換臉政策已在立法會得到通過的消息時，流露了憤怒的表情──面部肌肉緊繃，嘴角微微向下彎，眼睛專注直視鏡頭，違反了報導員應有的中立持平立場，電視台的發言人，回應解僱事件時表示，「我們必須照顧觀眾的感受。」
醫生迅速梳洗，循著電視機的位置走去，看到空背對著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對他來說，空的臉就像月球的背面，在一個他的視線無法抵達之處。不久之後，那裡就會面目全非，不只是她，城市裡所有的人面將會朝著相近的方向一點一點地被改變，命運和臉面被綑綁在一起，將是無法逆轉的大勢所趨，做臉的行業比他們曾經所期許的更炙手可熱。
新聞報導員以標準的語速說出，換臉政策最快在明年春季全面實施，不同年齡和性別的五官尺寸、形狀、分布的距離、臉盤和輪廓的比例，已在衛生及福利署的網頁公布。
空轉過頭來，發現了他。她問：「這裡是符合政府認證的換臉機構嗎？」
醫生說：「當然。完成整個程序之後，你帶著換臉證明到入境處更新身分證內的紀錄就可以。」
電視機傳來一陣叫囂，使他們的注意力同時被捕捉。那裡正在展現一場衝突。旁述的報導員說，反對換臉的遊行隊伍步行的速度太慢，與在場維持秩序的執法人員出現爭執，當執法人員試圖協助他們加快步伐時，示威者以鐵馬抵擋，事件中有兩名執法人員不適暈倒，六名男女被拘捕，他們的臉面全留下被胡椒噴霧灼傷的痕跡。
政府人員在鏡頭前讚許執法團隊機智而冷靜，「這個城市反對任何暴力行為。執法人員面對威脅個人生命的暴亂、臨危不亂控制暴徒的臉，表現克制。」
空盯著電視機的畫面說：「示威的人數愈來愈少，睡去的人愈來愈多。」
「不！」醫生說：「應該是，明白自由的確切意義的人數目漸漸在增加。這是一個新的時代，當人不再以面目畫分等級、定義價值，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空把緊盯電視機的目光轉移到醫生的臉上。
新聞報導切進一個新的畫面，首長正在發表關於衝突的講話：「任何關於臉面為各自所私有，或面目應該獨立的想法或言論，都帶有分裂城市，危害社會安全的意圖。長在每個人頭顱上的臉面，跟每個人踏在腳下的土地一樣都是互相依附，緊密相連，不分彼此。」
「你反對換臉嗎？」醫生不禁懷疑起來。
「我已經決定換臉、換上一張我想要成為的臉。」她說。
他便不以為然地沉默起來。他已經看過，也剖開過太多的臉。許多人以為自己正在全力爭取的，是個人的、獨特的、心之所向的臉，但他們並不關心，也許沒有想過，所謂的「臉面」從一個社會組成開始，在發展的過程中，「臉」就是其中一個被掌握，有計畫地建立和形塑，甚至嚴厲地管治的項目。那些自以為自己的臉可由自己的心隨意改造的人只是忽略了更大的脈絡，而從來沒有察覺個體的臉只是合成大眾的臉的一個組件而已，有些人以為臉面是可供逃遁之路，藉著更新臉面，就可進入全新的生命階段。但那其實只是，從牢房的左方移動到右方，只要避免觸碰欄柵，就不會發現自己正被圍困。
她向他查詢動手術的確切日期。
「再多等一陣子。」他說。
「要等多久？」
「待到鏡子從你視線的記憶裡消失。待到他人的臉留在你的臉上的痕跡稍微減褪。待到你的臉在自己的記憶裡殘缺不全。」他說：「總之，現在還不是適當的時候。」
空只好順從地喝下一杯醫生為她打的蔬果汁，為了加強她的免疫力和新陳代謝，也為了使她臉上的雀斑慢慢消隱。
示威者的臉，仍然駐留在醫生的腦袋裡，很久很久。他們害怕失去，空以及他的顧客卻在迎向失去，但在他看來，他們都深藏著相近的恐懼。他從不打算告訴前來找他的人，其實各種關於失去的事件，早已在他們四周，每天重複地發生，只是還沒有臨到他們頭上，他們才得到視而不見的權利。
醫生自小就不怕火、血、傷口、割破、解剖、切斷和破開，後來他才明白，這不可多得的天賦。畢竟，縫合和治療，是非常殘忍的事，只有很接近純粹的時候，他才能把工作做得比較圓滿。純粹就是，極度慈悲，同時，極度無情。
●
醫生旋開了空的房間的門，走進去，參觀她的「鏡子」。她把大量的宣紙密鋪在牆壁上、地板上、床舖、也做了一個紙風鈴，懸垂在房間的中央。大部分米黃色的紙都沾上了灰黑的掌印或腳印、水漬、昆蟲的屍體或灰塵。有一張繪上了一個黑色的人形，另一張有一堆混亂的線條，而空正站在一張椅子上，在宣紙上寫字。他看著她的背影，一個過度用力的背面，就像正在把自己埋葬在牆壁裡，或，要從一面鏡子裡打撈自己的倒映。他可以技藝變更別人的容貌，卻無法改良別人的背影，因為背影永遠無法被擁有，它留在一個密封之處。他沿著空的字跡，鑽探到久遠的年代，一件充滿爭議的事件，實在，討論那事件的聲音已經愈來愈零落，但他記得，童年時期，父母偶爾對他談及屠臉事件，經過重複而零碎的敘述之後，父親總是說：「不要害怕血、也不要讓血白流，以後，你可能會遇到一種情況，不得不流血，那時候，你要保持冷靜，因為任何一具肉身，都只是暫時的存在，無論那是你的，或是他人的，就算血流乾也不必可惜，那必會轉化成必要的東西。」曾經有許多年，他並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意，就像在盯著一片缺乏層次的風景。隨著時間過去，部分經歷過這件事的人已經去世，仍然在世的人，記憶在消減、或轉變了色彩，或伸展出新的枝葉，言論不斷鑽進不同的歧路，漸漸合成一個迷宮，眾多聲音彼此相爭又消解，最後只剩下隱忍似的沉默。
醫生站前一步，想要看清楚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可是那漸漸成了一堆螞蟻，或黑色的蜘蛛，紛紛逃出他的視線，他便閉上眼睛，心裡清楚地明白，他還沒有足夠的準備，進入這件事的另一種細述之中。他只好退出房間，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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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把房間內紙製的鏡子填滿了深邃的紅色，像一片已凝固太久，乾枯後變硬的血塊。她先從底部開始著色，在塗畫的過程中，寂靜裡的雜音也平定下來，彷彿已完全融進她像潮汐起伏的呼吸之中。她要在鏡裡重現一個紅色的海，當水深至她的膝蓋，她躺在床上休息了一陣子，然後水漲至她的大腿、肚腹、心臟、淹至她的喉嚨，嘴巴，淹沒她的鼻子和眼睛，最後，水把她帶走了。
醫生走進她的房間，看到一片紅色的景象，便知道他們等待已久的時候已經到了。他向她宣布，手術定在明天。
「我要預備什麼？」她感到不安。
「手術前十二小時不可吃喝，讓胃部淨空。」醫生說，她需要全身麻醉。
「你會把我的臉怎樣呢？」
「正如我們所討論的，讓你的鼻子離開一種山巒的想像。」他解釋，將會把她的鼻骨削掉一點點，再注射膠原蛋白，使鼻子看起來飽滿圓潤，然後進行局部脂肪移植，從大腿抽取脂肪注進她的臉，增加皮膚的彈性，撫平她從鼻翼延伸到嘴角的法令紋，那麼，她的臉頰就不會那麼像一片瘦瘠的土壤。
空別過頭去，目光落在張貼在牆壁的一張空白的宣紙上。她感到自己的胃部從來沒有那麼空虛過，因為一種不滿足，她可以確切地感受到它的形狀，以及藏在內裡無法被消化的各式各樣的黑暗。
那是醫生從漫長的昏睡期醒來所動的第一個手術。他一直都知道，就像所有拿著刀子的醫生必定清楚地了解那樣，醫生的狀態直接影響做出來的臉，以往他無暇顧及這一點，但這次，他跟空同時斷食。他希望自己的內部是空蕩蕩的，雖然這是一種妄求。
後來，他完全忘掉了手術的過程，就像一次無夢的睡眠，他倆同時被徹底地清理，當他用紗布包裹著她的鼻子和嘴巴，才發現手術接近完成。他只記得空繪在房間的紙鏡子上那黑色的胃部，最初他以為那是一隻烏鴉，不久後，又以為那是一袋垃圾。
空從麻醉中醒來後，他讓她坐在一張椅子上。
她透過紗布傳出來的聲音非常遙遠，就像在使用另一個人的嗓子。「很痛。」她說。
「手術不算是什麼。」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後說：「但復元需要一點時間。」他說，這幾天她都要睡在那把椅子上，因為經歷過切割的鼻子，不適宜躺臥。「你可能會感到無法呼吸，但那是假象，那只是一管新的鼻子正在融合在臉之中的必經階段。」
「這樣的狀況會維持多久呢？」她感到彷彿進入了一個不會終結的黑夜之中。
「現在你的臉是空的。盡量停留在被割破，皮膚綻開，還未完全癒合的階段，更久一點，那是臉的生機最充盈的時候，它還沒有確定，將會朝向哪個方向成形。」他停頓了一個短暫的時刻繼續說：「只有暫時失去完整軀殼的人，才有可能從那空隙窺見，平日被壓制性的外殼遮蔽著的是什麼。」
說罷，他便關上了門，讓空獨自留在那房間裡。他走進雜物房，那裡有一扇天窗，他抬頭，偶爾會看到經過的途人的鞋子。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就在他昏沉地睡去了很久之前，他的整個世界都充滿著閉上眼睛，躺在床上期盼宰割的臉面，醒來後，當他想看日光，便會尋找那扇天窗，然後看到別人的足部，雜沓的足部，那裡有一種對他來說全然陌生的節奏，總是令他凝視很久，久得忘記了他自己。
那個夜裡，他等待了很久，窗外也沒有出現任何人的足踝，連動物的四蹄也沒有。他只是怔怔地盯著那片無意義的黑很久，久得令他不得不承認，他並沒有感到一點點，哪怕是最微弱的痛楚，即使他沒有注射任何麻醉藥。
那一次的手術，跟以往的許多次相同，他仍未順利地剖開自己。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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