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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三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8 青果之累
◎王書緋
娘家門口有棵小樹,不知誰所種,也不知何時種下。唯一確定的是,她占據著一個向陽的好位置超過二十年,但身高也不過兩公尺,我踮起腳尖,伸長胳臂就能搆到樹冠頂;也施過肥,更不曾忘了澆水,但其主幹還是趕不上男人的大腿粗。小樹雖瘦弱,但全年裡,卻東一串西一串掛滿比檳榔大沒多少、比棗子小上許多的卵形青綠小果,纍纍青果把整樹的枝椏都給拉彎,小樹失去昂然挺立的木本風骨,成了座青果瀑布,在極寒的冬日裡,即使葉子都掉光,還能掛著零零落落的小果。
我總覺得跟旁邊同樣會結果的老柿樹、柚子樹和龍眼樹相比,這小樹的姿態特別卑微,青果的重擔壓得她只能低垂著頭又彎腰駝背,彷彿在為自己無用的多產而羞愧。
沒有人知道這滿樹青果有何用處。
幾年前,有位嫁到附近村莊的越南姑娘在靠近娘家的河濱公園邊上,搭了間簡陋的鐵皮屋,賣起地道河粉,有次她經過門口,駐足在小樹前,凝視著纍纍青果好一陣子,才靦腆地開口,向正在整理花架的母親要青果。
母親當下吃驚地問:「這能吃啊?」
越南姑娘笑而不答,只點點頭,母親半信半疑地讓她摘了好幾串,幾小時後,她就送來一盤削皮後加糖醃過再切成薄片的青果。
我們這也才發現,切開後有蘋果香和芭樂味的青果吃起來如芒果青。
這被越南姑娘稱為「橄欖」的青果,是越南橄欖,又叫沙梨或太平洋溫桲,是東南亞常見的果樹,青綠的生果酸澀不已,卻能做菜,和肉類一起燉煮會軟化肉質,更讓湯染上客家福菜香,切絲後暴醃加魚露辣椒涼拌則不輸泰國青木瓜沙拉,還可醃製成蜜餞或做果醬,完全成熟後外皮轉黃,沒了澀味卻酸酸甜甜,是孩子們的零嘴,越南姑娘講給我聽時,害羞卻不無防衛地補上一句:「那是窮地方才會明白的好味道,妳們不會懂的啦。」
找不到回答,我只能微笑。
我的確不能理解酸澀中的微甜在她記憶裡有多美好,但確實懂得那正是富裕的缺憾,沒經歷過匱乏,連帶失去學習渴望的機會。
知道果實能吃後,樹就有了用處,於是也得到愈來愈多的關愛眼神。
我們不只自己摘來吃,也做成蜜餞和果醬送給親朋好友,大家都很喜歡,三不五時就問還有沒有,等不及的甚至會自己來採,現在我們想吃都不容易有。
小樹身世成謎之前,纍纍青果累得她彎腰低頭,真相大白後,被人識得用處,果兒給摘得精光,她於是能抬頭挺胸,在同排果樹中,活出樹的尊嚴,但同時又要承載人的期望,不停地產出青果。
無用時,馱背自身生命的重擔。有用時,受他人的期望剝削。
不知道哪一種比較累?●
【評審意見】
「無用」與「有用」
◎顏崑陽
這篇作品描寫一棵越南橄欖樹前後截然不同的遭遇,先是無人識得它有什麼用處,故每年青果纍纍,也不受理睬;後來,遇到知己的越南姑娘,教會大家怎麼吃這纍纍青果,很多人就開始爭相搶食。文字曉暢,從容敘述,中間二次轉折,先後形成「無用」與「有用」的對比。作者也從中悟得人生哲理:無用時,馱負自身生命的重擔;有用時,承受他人的期待與剝削。不知哪一種比較累?略帶寓言性質,饒富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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