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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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章緣/【閱讀小說】3之1 - 謝幕舞

2018/04/08 06:00

圖◎michun

◎章緣 圖◎michun

一開始,就只有媽媽、姊姊婕兒和妹妹蒂蒂。從有記憶起,她們就睡在一個房間。

房間很大,媽媽的床邊左右能各擺一張躺椅,蒂蒂睡在裡頭靠窗的那張,蓋著一條毛毯,婕兒坐在進門處的這張,細數呼吸。氣流從鼻腔和口腔進入,往肺部而去,給肉身以氧氣,廢氣從肺經氣管逸出時,發出咕嚕嚕冒泡的聲音,那是肺部的積水。

手機顯示,凌晨兩點半,半小時後護士會進來查房,這幾天她把醫院的作息都摸熟了。

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病房,病房是讓人恢復健康的地方,這是安寧病房,讓人安寧走向死亡。注射止痛劑,吊生理食鹽水,讓人無痛走完最後一程。真的無痛嗎?躺在床上的媽媽,蠟黃著臉,一分鐘四到五次呼吸。媽媽的時間在倒數中,快要流盡的沙漏,任何時候都可能停止。她聽著這呼吸,吸進,吐出,都是那麼費力,有時一口氣呼出後,過了很久沒有動靜,她便提心吊膽,不知那會不會是最後一口氣。媽媽的最後一口氣,一旦呼出,這世界上就沒有媽媽了。

此刻,媽媽的一口氣已經很久沒有續上了,她不禁站起來,彎身看媽媽:太陽穴陷進去了,原本浮腫的雙頰塌陷,嘴巴半張。「媽媽?」她這麼一喊,媽媽又努力吸了口氣。

她從口袋裡掏出潤唇膏,塗抹媽媽焦乾脫皮的雙唇。被單下摸出媽媽的手,這隻手因為吊點滴和輸止痛劑,兩隻粗大的針頭插在靜脈裡,已經泛白腫脹,每根指頭肥得像蛆。她握住,手感微涼。病床後的日光燈日夜不滅,照得媽媽就像在解剖檯上一樣。她另一隻手像小偷般探進被單,從媽媽的前胸撫過,直到下腹,那裡頭有子宮,她和蒂蒂曾緊挨著蜷曲在裡頭,經過胯部,停在大腿。曾經豐美的肉體,現在所有的起伏和曲線都失去了。媽媽這一年來整整瘦了三十公斤!她的手撫過媽媽的左半邊,沒有探到另一邊,那一邊腹部地帶墳起一個小丘,表面紫紅,裡頭全是膿腫。那是媽媽的病根。那一邊,還有媽媽的右手,燒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精緻女紅,摸她的頭,撫著柔順的頭髮一溜往下,停在後背,一隻充滿感情溫暖愛撫她的手。那隻手,在蒂蒂那邊,她搆不著。

蒂蒂還在睡。都什麼時候了,竟然睡得著?媽媽,現在你知道,誰才是最愛你的吧?是誰總是住在你所在的城市,是誰帶你去購物、看病,是誰幫你打掃衛生和整理庭院。你早該知道的。她開始啜泣。

「怎麼了?」

蒂蒂探頭過來,手撫著媽媽的臉。「你又在哭什麼?我還以為老媽趁我睡著時走了!」

她哭得說不出話來。蒂蒂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皺起眉頭,「你去睡吧,都不睡,要發神經的。」

她收淚,拿面紙擤鼻涕。

「媽媽不會願意你這樣的,你讓她安安靜靜地去吧。」

「你聽她這呼吸,一下子有,一下子沒有,我用手機上的秒錶量,有一次竟然停了五十二秒。」

「媽媽快走了?」

「你說呢?還睡?」

「醫生天天說她馬上要走,都第四天了。」蒂蒂躺回床上,「你去睡吧。」

蒂蒂知道,婕兒不會聽她的,她會繼續在那裡數著媽媽的呼吸,深怕錯過任何一口氣。然後呢?是希望媽媽一口氣接一口氣,一直躺在這裡?媽媽現在不過是一具皮囊,無可奈何在這裡展示死亡。看吧,那慘白的燈照著,可有一點尊嚴?動物都知道要躲起來死,不願讓人看到,偏人就要這麼公開地死才叫死得其所。她倒希望媽媽的最後一口氣趕快來到,結束,解脫,永遠!她的心在胸腔裡怦怦急跳,一時喘不過氣來。沒吃藥,自從陪護起,四天沒吃藥了。從四十歲起,她有個藥盒,七格,每個週日晚上,她像女巫作法般在每一個空格裡放一顆婦女綜合維他命,兩粒鈣片,一顆維護筋骨活力的維骨力,一顆保護眼睛的葉黃素,幾年前她增加了一顆激素,調理各種更年期症候群:燥熱、情緒起伏和心悸,最重要的是,據說可以延遲老化,至於服用激素易引發腫瘤之類的,她不管。活得精采,何懼死亡?

不懼嗎?她在小說、劇場和大銀幕上看過太多死亡,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可是她沒有親眼目睹過一個人的死亡,看他怎麼跨過陰陽界線。現在媽媽就在那裡演獨角戲,劇目是死亡,主角沒有台詞動作,只是僵躺著,呼吸和心跳是唯一可見的生命體徵,其他觀眾自行領會。

啊,老媽,你有想過會是這樣嗎?她習慣性地在腦裡跟媽媽對話。自從讀大學起離開家,她再也沒有長住在家超過一星期。她跟媽媽的相聚,是在世界各國風景名勝。只要她攢了錢,就一定找個沒去過的好地方,約上媽媽一起。

年輕時做小劇場,又編又導又演,她在河邊租的破房子就是大家的排練所,房子裡潮氣很重,各種蟲類遊爬,牆壁長出點點綠色的黴,棉被像常年有人尿床。她坐在河邊石頭上,灰色河水打著漩渦泛著氣泡,漂載來死狗和破鞋,有一回竟然是一捧金紙緊紮的玫瑰花,如此完好讓人以為是哪個愛慕者別出心裁的告白。聞著河水的腥味,靈感源源不絕,那靈感的暖熱能量從下腹冉冉升起,催放大腦裡的奇花異草,她小心翼翼護著這能量,讓它如河水滔滔。寫劇本時,她總是禁欲。後來聽到了「母親河」這個詞,她想到那條無名的小河,水聲伴隨著每一夜的夢,還有蚊蚋蛤蟆四腳蛇、美麗的小粉蝶和藍紫色鳶尾花;她想到媽媽,因為媽媽總是興致勃勃地活著,明白生活有好有壞,一往而前不須執念。後來,她是一個旅行雜誌的特約記者,訪問寫稿兼攝影,世界各地到處跑。每到一個新鮮有趣的地方,她給在南加州的媽媽寄張明信片,簡單寫著「Wish you were here」。後來她對總在酒店醒來、跟陌生人微笑、交替發生的腹瀉和便祕失去耐性,再加上跟情人老闆分手,轉而盤旋大城市接案子打工。她如天上的鷹,飛翔不過是手段,目標是有趣的人事物。一直是帶著玩票性質,總是有家可以回去的嘛!她這麼想。

這幾年,她被幾個年輕朋友拉去做生活空間設計。這些三十來歲的女孩,都是獨生女,特別有強烈的夢想要創造一種能把大家拉在一起的空間,只要看到志同道合的人聚在這個空間裡,不管是咖啡館、花藝坊、獨立書店還是手工店,她們便很嗨很滿足,賺錢倒是其次了。她陪著這些小朋友一起,她總是跟年輕十來歲的人混,畫面並不違和。不可否認,她因為單身,加上自由業,從未穩定扎根在某個點,那種飛躍浮浪的氣質,還有對外表不懈怠的注意,運動保健品護膚和微整,讓她永遠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她維持青春的祕訣就是當個潛伏者,混入比她年輕一輪甚至兩輪的交遊圈裡,讓他們親熱喊她蒂蒂,並因此有機會認識一些危險又天真的男人。媽媽最愛聽她的冒險故事,因為媽媽也是個潛伏者,潛伏在家庭在母職。她先是寫信、寄明信片,然後是發電子郵件,逼著老媽學會使用電腦,後來是智慧型手機,發微信。她發有圖有文有真相的美篇,配上音樂,讓媽媽分享她高潮起伏的生活。

更年期對她是一大打擊。啊,老媽,當年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它帶來身心各種折磨,還敲鑼打鼓昭告青春已逝。你是怎麼熬過來的?三十幾歲就守寡。

一種沉緩悠長的呼吸聲,從媽媽斷斷續續的呼吸聲裡浮出來。微弱的是往死裡漂去,悠緩的是生之證明。婕兒還是睡著了。

婕兒不是個潛伏者,她被生活拖著走,或是說她被這個世界哄得走上那條路,立有路標,足跡雜沓,從小就是個跟屁蟲啊她,還以為跟隨著媽媽的腳印:一個男人、一份工作和一個城市,一輩子!

夜班護士推門進來,給媽媽換嗎啡,原先給的劑量兩個小時一換,現在改成八個小時。嗎啡是嚴格管制的,給多了怕用不上浪費,看來媽媽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會是像那種連演二十四小時的馬拉松長劇嗎?或更長?是那種會強力考驗演員體力和觀眾耐力的實驗劇嗎?

老媽,這是你要的嗎?我跟你說過很多戲,紐約的,倫敦的,愛丁堡和浙江烏鎮,你總是聽得津津有味,現在這一齣呢?悲劇收尾是免不了了,可我們都不喜歡哭哭啼啼的悲劇。

日班護士七點多進來,微笑跟不知是姊還是妹打招呼,姊妹長得很像……總之,是坐在門邊這個人,瞪著滿眼血絲。護士依例自我介紹,在牆上的小白板上寫下這一輪護士的名字。

一天有三班,婕兒早就不去記那些名字了,她愈來愈不耐煩這些千篇一律的笑容,千篇一律的問候。

「早安,你們都好嗎?」

好什麼?沒看到我媽就要死了?她暗暗詛咒。心裡有把火一直在燒,她克制著不表現出來。

護士瞥一眼床上的老人,對她搖搖頭:「她真不簡單!」

她點頭,笑笑。

媽媽進安寧病房的頭一晚,大家都以為馬上會走。心跳一分鐘兩次,血壓降到四十,手指和腳趾都轉為烏青了。她一直在哭。媽媽,媽媽啊!她又變回那個小女孩,六、七歲,臉埋在媽媽的裙幅裡,鼻涕眼淚糊在媽媽的花裙子上。媽媽一隻手拍著她的背安撫,另一隻手總是忙著,不是正在洗菜煮飯,就是拉著蒂蒂。哦,那個蒂蒂,她是不哭的,總是闖禍,讓媽媽替她收拾善後。媽媽不得不拉緊蒂蒂,盯牢蒂蒂,不像她總是那麼乖巧,跟著媽媽身前身後轉,學媽媽做各種家務。鄰居阿姨都說:大女兒像你呀!媽媽笑,我這大的乖,文靜,那個小的也不知什麼潑猴投胎的。她滿足地偎著媽媽,媽媽環住她。

護士走了,她忘了問媽媽的心跳血壓供氧率。頭兩天她很認真記錄,但那些都不能告訴她什麼,如果有好轉,難道要快慰?快慰是荒謬的,反之亦然。不能慶祝媽媽的生,也不可能慶祝死。

蒂蒂那個沒心沒肺的,一年到頭只知道四處去野,什麼時候關心過媽媽,什麼時候盡過女兒的責任。媽媽,好像是她一個人的。這是她自小的夢想。她比蒂蒂早落地十五分鐘,兩個嬰兒說是雙胞胎,卻不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家說是異卵雙胞胎。從一落地起,她們就開始爭奪媽媽有限的注意力。她病弱夜啼,哭起來像小貓,媽媽心疼她,總是抱著她。但是蒂蒂比她先翻身、先坐先爬先走,還先叫媽,媽媽總是被蒂蒂逗笑。

爸爸走後,媽媽睡大床,她們睡小床,在一個房間。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蒂蒂半夜會溜到大床上,跟媽媽擠著睡。這是她人生第一回感到世界有很多無法言說的不公平,因為媽媽並沒有把蒂蒂趕下床。她想著是不是也溜到媽媽床上睡,但她沒有。她一直等著媽媽喊她上床,但媽媽沒有。她想阻止蒂蒂偷上床,但她總是等不到那一刻就睡著了。她問蒂蒂,半夜怎麼會起來跑到媽媽床上去的?蒂蒂回答不知道。是夢遊啊?於是她原諒了偷上床的妹妹、沒有堅持原則的媽媽。

回憶起這件往事,她不禁又哭了起來,為了總是渴求媽媽愛的那個小女孩,半夜裡拚命撐著不敢睡去的小女孩,那個被靈巧的妹妹搶走媽媽的小女孩……過去那麼多年陪伴和照顧媽媽,她一直壓抑著心裡的怨恨。妹妹可以海角天涯吃喝玩樂,她做這麼多,也沒有讓媽媽更愛她一點,或者,讓她自己更滿意,生活總是細瑣渾噩一團糟。現在媽媽要死了,一切的付出走到盡頭,不再需要付出,媽媽對她,她對媽媽,也就終止在這裡了。醫生說聽力是最後消失的官能,媽媽聽著她哭,知道她在哭什麼嗎?

她不是哭捨不得,當然她捨不得媽媽走,她也不是憐惜,當然媽媽一人撫養她們姊妹不容易……她哭的是自己。她想要媽媽給的,媽媽知道嗎?她還哭自己在媽媽垂死病床邊,計較著媽媽愛誰多一點,計較著過去的付出值不值得,最後她還是沒能全心全意當個好女兒。

她伏在被單上哭,先是心酸引動了淚水,淚水又牽動更強烈的情緒,哭成一個媽媽懷裡的小寶貝。她看到寶貝女兒喬安,蜷曲在她懷裡抽咽,那是十歲那年,最愛的芭比娃娃掉在了車上,她看到自己蹲在地上流淚,心疼媽媽給她縫的粉紅紗裙勾破了不再完美……遺落,毀壞,無法追回。什麼言語都不如淚水,從內裡來,滌清一切。言語哪說得明白,心裡這些亂紛紛的感覺?

門被推開,古德醫生走進來。微鬈的金褐色頭髮,海水藍的眼睛,戴副金邊眼鏡,寬大白袍下的身材,讓人願意想像是俊偉的。「啊,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們。」

吃過麥片早餐,正縮在椅上看手機的蒂蒂,俐落地趨前握手招呼。婕兒冷眼旁觀,在外人面前,妹妹總是那麼得體,只有自家人才知道,她是個瘋子。(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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