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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楊明／【閱讀小說】 戴帽子的女孩 － 下
圖◎顏寧儀
◎楊明 圖◎顏寧儀
就在絲珈浮想聯翩時，客廳發出轟然巨響，奶奶尖叫，父親咒罵，一串不堪入耳的話語伴隨奶奶的哭喊，絲珈的視線不得不離開電腦，她看見天花板一大塊石屎墜落在屋中央，茶几被砸壞了，父親與奶奶倒是毫髮無傷，其實已經是萬幸，但顯然他們並不珍惜，疊聲惡語，六十年的老屋接下來面臨的修繕恐怕不是一筆小數目，絲珈不明白年邁的他們沒有為自己未受傷而慶幸，是因為他們更快意識到接下來修房子的錢將榨乾他們。
皮諾丘的真實姓名是謝濟學，但他不認為皮諾丘是假名，所謂真實姓名不過是指身分證上的，而那名字其實根本不是他決定的。他說自己今日出海也是真的，但遊艇並不是他的，皮諾丘沒說謊，他只提到出海，絲珈以為他擁有遊艇是她自己推測的。謝濟學是一名看護，照顧一位中風病人，他的雇主八十歲了，兒女都在國外，除看護外，還請了司機和做飯打掃的傭人，所以他確實住半山豪宅，經常出入高級會所。
絲珈一邊和皮諾丘聊天，一邊在網上看她所關注的明星消息，上班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的絲珈，下班後上網總覺得時間飛快，一晃眼已經是夜裡兩點，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她不得不暫時離線，關掉電腦，隨著螢幕畫面的消失，她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疑問，她和皮諾丘保持日日連繫已經三個多月了，本來她為了萬一皮諾丘表示希望見面該不該答應而煩惱，現在轉變成為什麼皮諾丘始終沒提出見面的要求而疑惑。
第二天，絲珈果然又起晚了，她努力裝扮起自己，將一身肉擠進連衣裙中，戴上耳環項鏈帽子，妝可以到巴士上再化，對於如何在搖晃的車上完成打粉底塗眼影甚至刷睫毛畫眼線她十分熟練。問題是剛化好妝，她就抵擋不了熬夜後猛烈的睡意，在車上睡著了，等她醒來，不但巴士已經過站，而且上了高架快速路，一連十幾公里根本沒有站。她只好等巴士下了快速路再下車，然後坐上反向的巴士，如此一來一往，不但多花了十幾塊車錢，也因為遲到了四十分鐘而遭扣薪，本來收入就不多的絲珈因此更加捉襟見肘。絲珈只意識到遲到對收入的影響，卻沒有意識到已經引發同事的不滿才是更嚴重的問題，她沉浸在皮諾丘帶來的幻想裡，一個擁有遊艇的王子，說不定就是她未來的倚靠。
她開始思索如果皮諾丘繼續玩神祕不提出見面，她該如何不著痕跡地創造見面機會，始終各在電腦一端，是沒法建立可以在現實世界中應用的關係的。終於機會來了，她在電腦上貼出了一張壽司的照片，皮諾丘留言：「我最愛吃壽司。」
絲珈回覆：「我做給你吃。」
這樣就有見面機會啦，他總不好要她低溫快遞送過去吧，更何況下個週日是國際野餐日，絲珈本來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個節日，這回倒是鬼使神差地讓她撞上了，於是他們約在濱海公園見面。絲珈其實不會做壽司，她貼的那張圖不是出自她的手藝，但是絲珈相信那難不倒她，不過是做壽司罷了，她在網上搜食譜，然後照著做，接下來她吃了整整七天的壽司，海苔壽司是基本款，卷黃瓜，卷肉鬆，經過反覆練習，到約定的那天已經基本像樣了。她做了四款不同口味的壽司放在餐盒裡，像日劇裡看到的那樣，她還準備了飲料和水果，在海邊樹蔭下鋪上格子布，等著皮諾丘，她刻意挑選了開著雞蛋花的樹，這是島上常見的花，有著一種純潔的印象，她希望皮諾丘看到她的第一眼是她恬靜地坐在花下，初見面的記憶很重要，以後皮諾丘每一次想起她，腦中都會浮現這清麗優雅的畫面。但是一直等到太陽都要落了，皮諾丘也沒有出現，沒出現在沙灘，也沒出現在網上，他出了什麼事嗎？絲珈既失望又擔心，她提著沉重的壽司搭巴士回家，還好飲料已經喝完，水果也吃了，總算減輕了一點負擔。
接下來，皮諾丘像是消失了一般，絲珈的心緒起起伏伏，終於在工作上犯下了主管再也不想給她一個機會的錯誤，她忘了要在下班前重啟電源，冷凍庫剛剛因為修理電路暫時關掉電源，結果整個冷凍庫的冷凍肉品海鮮都壞了。她遭到解雇，帽簷下的她黯著一張臉，暗淡的臉色其實不是因為丟了工作，而是連續熬夜，以前精力花在上網，如今家裡不得不翻修加固，她更沒法休息，下巴鼻頭都冒出了痘子，CC霜也遮不住。她在主管再也按捺不住的咆哮中離開了，巴士上她低頭凝望手機，皮諾丘依舊無影無蹤，突然一則消息吸引了她，一名富家公子上週日起失蹤，四天後被發現，原來墜海身亡，警方初步排除他殺，可能是意外。她望著網上的照片，滿臉笑意的年輕男人在遊艇上拍攝的，莫非他就是皮諾丘，所以那日遲遲未出現，這則新聞完全轉移了絲珈的注意力，她幾乎忘記剛丟了工作的自己必須馬上搵到下一份工，才能搞定生活。
新聞裡的人當然不是皮諾丘，皮諾丘在國際野餐日準時抵達海濱，看見了坐在格子布上的絲珈，他完全感受不到雞蛋花下的清麗優雅，絲珈簡直像一枚煎壞了的雞蛋，蛋白糊了蛋黃散了，修圖前和修圖後的差距，使得他立刻掉頭離去，並且關掉了皮諾丘的Facebook。其實，這本就是可能發生的情況，樂觀的絲珈卻從未往這個方向猜測，她的樂觀與自信是一種與生俱來的保護機制，就像是做噩夢時，當令人驚懼的情節發展到難以承擔之時，便會醒過來一般，掉下懸崖但是未觸底粉身碎骨，遭怪物追趕咬噬但是未撕碎在利齒下。心理學上還有案例，對難以承擔的傷痛出現選擇性的失憶，何況絲珈不知道皮諾丘去了，她只是一廂情願地相信皮諾丘會喜歡自己，但現在不可能了，因為他意外離世，誰都沒法和死亡拔河啊。
絲珈決定去送皮諾丘最後一程，當然那只是她以為的皮諾丘，也算是為一段無法發展的情緣畫上句號。嚴格說起來，皮諾丘並沒有欺騙絲珈，所有的一切是絲珈自己一廂情願建構的。
六十年的老樓還沒有修好，不時掉下塵屑，師傅說石屎剝落不只是石屎年久鬆動，樓板的鋼筋也有鏽蝕的情況，一棟樓損壞的狀況嚴重到看得見的時候，都不會只有一處需要修啦。絲珈覺得這位師傅恍如哲學家，人生也是這樣吧。奶奶不敢坐在客廳，連吃飯也在房裡吃，邊吃邊抱怨沒一件事順心。媽媽反正在家裡待不住，也擔心修樓的錢不夠，除了原本在便利商店八個小時的大夜班，還加了超市四個小時班，回家蒙頭就睡，眼不見為淨。絲珈沒敢讓他們知道自己丟了一份工，不然他們會將矛頭一致轉向自己，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三人會暫時放下嫌隙。
她在Facebook貼了一張雞蛋花的照片，寫下：無盡思念，常在心上。絲珈不知道雞蛋花又名印度素馨，但是原生地卻在墨西哥，這世上名不符實者眾，隱隱流遞的歌聲暗示著她：如木偶在說話開了口／自製謊話要求／無論結局會幸福與否／直說坦白因由／無謂故事最後得到這內疚。但她沒有聽明，她浸染在自己編織的情節裡，紅顏薄命的哀怨悽清，接著，搵下一份工的同時，也要再找下一個皮諾丘。
她從Facebook的網頁轉到人力銀行看到了一份為老人打掃居屋的工，地址顯示是高級住宅，待遇也不錯，這或許是老天特意為她安排的機會，她立刻美化自己的簡歷發過去，一邊幻想老人的孫子將從初始的懷疑逐漸對她萌生好感，就像言情劇中的情節。當她按下傳送鍵時，正陪老人飲茶的皮諾丘突然打了個寒顫，是茶冷了的緣故嗎？他不假思索招手侍應示意添熱水，茶樓裡飄散著食物的氣息，咀嚼著蝦餃的他一點都沒察覺絲珈正朝他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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