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楊莉敏／身體

◎楊莉敏

幼時家中曾養了隻黑嘴狗，喜吠。於是某日，父親就騎著摩托車把牠載去台中港丟掉。

家裡並無圍牆與大門，那個年代，鄉下地方多有流浪狗自由來去，餵著餵著便留了下來，印象中，這樣的狗有過好幾隻。黑嘴狗是唯一養得久的，但不知為何，有天大人們嫌牠亂吠，特地拿了個紙箱裝著，將牠載去靠海的地方遺棄，說是那裡有魚市場，餓不死。印象中，對於黑嘴狗被丟掉了這件事，當時的我似乎沒怎麼難過，也從未表示過意見，只是覺得，又有一隻狗消失了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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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一年，有次父親從台中港回來，摩托車的踏板上竟載著那隻黑嘴狗，父親說他在路上遇到那狗，牠認出父親，高興地跳上摩托車，於是便又把牠載回來了。也是緣分，遂又養著，但緣分並沒有持續太久。

那日我好像在罰跪。因為天冷，我與幾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待在曾祖母的老屋裡玩仙女棒，燒壞了一些東西，結果被叫去神明廳罰跪。跪沒多久，父親走了進來，哭著對我說不用跪了，小黑死了。父親看起來很傷心，我有點驚訝，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只好跟著父親去到黑嘴狗躺著的地方。

但牠看起來像是睡著了而已，靜靜地躺在家屋的一處。牠的周身乾淨，沒有掙扎過的痕跡，唯一感到異樣的，就是牠的舌頭吐了出來，小小粉色的一片，牠平常不會那樣。原來這就是死亡，就是舌頭吐了出來躺在那裡，然後變成一個身體。

習於配合周遭察言觀色的我，大概有約略哭了一下，接著，大人們就開始討論起要如何處理這個身體。靠海的小鎮地區喜植木麻黃，以前要走去公所的一小段路上就種了一整排，每當經過時，總會聞到屍臭的異味，抬頭一看，總有貓屍吊在樹上，因為都說貓死吊樹頭，狗死要放水流，於是各式各樣的身體時常出現在樹林裡與田邊小溝，被丟掉以及逐漸腐爛。

大家猜測，黑嘴狗是被毒死的，死得不好，應當要放水流。然而，為了這個身體哭過的父親，選擇把牠裝在紙箱，載去那個曾經把牠丟掉的地方，偷偷找了塊空地，挖個洞，連同紙箱一起掩埋起來，許是又哭了吧，父親。我只是疑惑，像那樣吹著風、載著身體，在海邊晃晃蕩蕩，找到第一次把牠丟掉的地方，然後再次丟掉，並且只要哭一哭，好像就不是丟掉了。

於是自此之後的日子我都會想，父親最後丟掉的只是一個身體，不是黑嘴狗。我感覺如果不這麼想，終有一天我也會把自己丟掉，就像那天父親在海邊丟掉一個身體那樣，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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