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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簡子涵/談判術

2024/04/18 05:30

圖◎阿尼默

◎簡子涵 圖◎阿尼默

我們並肩而坐,盯著眼前幾張鋪開來的表格。白紙上鉛筆與原子筆的顏色交錯,留下隱含市場邏輯的數字群。

「你覺得呢?」我挪一挪身子,讓左臂往檯面多靠攏一些,好側著一點角度面向他。

「差不多吧。」他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代銷兩分鐘前暫且離席,技巧性、有眼力、合乎江湖禮儀地留給我們一點私人空間,斟酌討論一下眼前的售屋方案。城市發展的後遺症包含地價攀升,且是如板塊擠壓造山,逐年高聳。對一般市井小民來說,俗名蛋黃地帶的城市中心,早就是下輩子投胎才敢企盼的住處,如今城郊地段的價格也已是需要三思、再三思。

「我也覺得很難再更好了。」我用手指敲了敲紙上的數字。買房的畢竟不是自己,我盡量用詞婉轉。

「嗯。」他應了聲。帶鼻音的短回覆,尾音向下沉。不反對,可自有思量。

此時,代銷笑靨如花地走回,身姿搖曳得刻意,像要唱戲一般。戲子一面問我們考慮得如何,一面在對側入座。見我們的討論似有懸浮未定之貌,又補上重複了第三次的台詞,諸如已購屋的房客以科技業背景居多、此處交通便捷、未來漲幅看好等等。唇齒不停開合,語句機械式地清晰,深怕觀眾不能聽清一般。微微塗出邊界的紅唇朝兩邊咧開,讓原就外展的耳朵更惹眼。

「討個好彩頭,幫忙去掉尾數吧。」他微笑說。笑意停在唇際,不著眼角。

棋局再開。嗅到了談判的氣味,我自是不敢多吱聲。安靜但也務必鎮定。

「哎呀!這已經是非常低的價格了。」她再次打開紅唇,笑得益發鋪張。唇線框得太工整,如火的烈焰被圈住,魅惑與美盡失,只剩俗氣,「但我盡量幫你們爭取,我去問看看。」雙眉雖蹙起,可紅唇壓不住笑。

代銷一走,我便忍不住問:「她會願意嗎?」像個交完卷急著對答案的學生。

「她一定會,」依然看不出他喜悅與否,但眼底有確鑿的自信,「表情那麼明顯。」語氣中似有若無地透著薄薄的餘裕。

這樣的場面並非平白無故。二十分鐘前,還在試探彼此底線時,代銷便問了:「你們預算大概是多少?」

「長輩有意支持,可以談,可以談。」他說得含糊,可有效。

「那有去看過別的建案嗎?」她接著再探。

「看了幾個,」他接話,「但會再回來看這裡,就是有喜歡。」

「是啊,很多小家庭都很喜歡我們這個格局跟坪數,」像得到觀眾正面反饋的單口喜劇演員,代銷起了興致,「賣得很好,戶數也剩不多了喔。」

我趁著代銷去準備茶水時,問他為何不直接說可談。他笑我傻,講得既含糊又煞有其事,才顯得底氣、誠意具足。啊,原來如此。

房屋買賣關乎策略的運用,意即選擇語彙、管理表情。進退要複雜,幾步向前就要搭著幾步後退,必須教人猜不透,要猜也得猜錯。然我雖是售屋市場的門外漢,卻也知曉棋局裡喜怒不形於色。蹙眉與笑眼並置的矛盾,彰顯了這個代銷出招不扎實,沉不住氣。縱使雙方的共識近在眼前,將心態持平仍是一種氣度和雅致。

五分鐘過去,代銷再度頂著咧開的笑顏、搖擺著回來,喜孜孜地拿了一張新的試算表,疊放在其他紙本上。紅唇膏框著唇,唇框著俗氣。

「我真的盡力幫忙了,」戲子說,這次眉眼都盈滿喜慶,「我拿其他同事的業績來替你們補差額。」一張紅口比畫出台本上的字句。

試算表和下方的紙本內容無他,不過厚磅了些,油墨從黑白換為彩色,顯得印刷單價高。看來是有意要成交了。我們兩人互看一眼,動作細小而不露聲色。他的情緒始終一致,倒是輪到我沉不住氣,齒縫間滲出一絲看透手腳的得意。笑他人段數不高,自己確實亦高明不到哪裡。但占著位置優勢,和買家選同一邊,底氣怎麼都擺在那。

「好吧,」他說,「那就這間房配這個車位吧。」

態勢底定,共識已達。

等著代銷準備合約的期間,我們徒步到附近的超商領付訂的現金。

十萬訂金在一、兩千萬的總價裡,不過占不到百分之一的比例,一戶房子裡的一塊磚瓦。可換成白花花的鈔票一疊,拿在手裡卻著實有些令人心驚。

「好可怕。」他緊抓著手裡的金錢。

「對啊。」我圓睜著眼,像是擔心錢會變形。

我們都是白手入社會的青年,每張鈔票都是一份勞力付出的積累,是從空無幻化為實的見證。但當代社會中,勞力如此廉價,讓人害怕一眨眼,鈔券就平白被壓縮。

回接待所的路途上,我問他:「感覺如何?」一面攏一攏身上的針織罩衫,脖子往裡縮。今日風大。

「好窮。」他說完扁了扁嘴,雙眉在中間聚攏,眉尾向下,做可憐貌。談判桌上那張沒有情緒的塑料面容,打開了毛孔與神經系統,說著玩笑的真心話。

「不要這樣啦!要想著是好事。」我刻意抱上他的臂膀,兩個人迎風,總比一個人吹風暖和。

社會以貨幣與我們交易,而後再狡詐地拿安身立命誘惑,毫不費力地收回曾經的給予。將人規訓在其結構中,遵循不可見卻比什麼都實在存有的遊戲規則。我知曉他的不服氣。離鄉背井到北城拚搏的我,又何嘗不是長年在這樣的不甘心與無法割捨中掙扎。只是我的貨幣早已置換成了無數個月分、季節交替中的暫時居所,面對安身立命還沒能攢足自信。

而他雖沒有租房壓力,也積攢了夠額的本錢,在百岳般頂著蒼穹的都市地價中,仍必須放棄地坪、房屋位置等頂標選擇。只得在有限的資源與既定條件中,以技術、邏輯、策略極大化效能。

「這裡是遠了一些,但離捷運近,」他喃喃複述這些看房前做好的功課,「而且還有落地窗,採光很好。」這是這戶房在格局上的優勢,也是在技術、邏輯、策略之外,關乎建商品味的、所謂的既定條件。

耳邊風聲簌簌,摻進施工的敲打聲、鑽磨金屬的聲響。沿捷運線切分開的一側被圈為新的重劃區,以不等大的矩形分成多塊不同的建地。有的正在施工,有的空著一塊,等待行政程序走完,等到花好月圓的良辰吉時到來。

「這個建商不錯,」他指了指我們經過的一處已蓋到八層的建案,「但他們格局不太好。」

「那我們的基地呢?」我張望。

「要再往後過去一點。」他用手畫了一道往斜右方的拋物線。

北城是個新舊並陳的城市,有近年才通車的環狀線捷運,也充滿屋齡三十、五十以上的老房。蘊養原生的住民,亦年年歲歲吸引各方遊子撲火般栽入。新的交通建設如新生血管,脈動強健有力,日夜載送城市中的細胞流動。而老房斑駁,部分如汰舊的上表皮整塊脫落。部分在城市各處殘喘,與我這樣撲火的飛蛾,因為退縮到了同一位置,而相互埋怨憐惜。

我們在風中緩慢移動。我左腳掉落的鞋帶,撲簌簌地狂舞。

「哎呀,你鞋帶怎麼老是在掉。」他用受不了的語氣說。

「我已經綁很緊了啊,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做無奈狀,試著學他鋪墊,建一個引子,「而且出門前才綁過。」補充說明,將引子的尾端延展。

見他沒打斷我,大了點膽子,繼續馬不停蹄地解釋:「死命拉緊、綁兩個結、繞兩圈都試過了,就是沒有用。」一面撇眼觀察他是否真的被說服。

鋪墊了一翻,看著氣氛適當,我試探性地問:「不然你幫我綁?」抬眼看他。

「好啦!」低下身子,他拉起鞋帶兩端,仔細繞出一個結拉緊。我感受鞋舌在腳背上緊縮,忍不住上了心頭的喜悅,擴展到臉上。綁鞋帶這件事我央求過多次,但這卻是請求首次被應允。

他起身牽起我說:「走吧!」

回到預售屋接待所,代銷已將文件與合約都準備妥當。他仔細確認合約審閱期程、付訂的保證書,我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喝茶。

「如果沒什麼問題,就請先生在這幾個地方填寫資料,待會我們到櫃台用點鈔機點鈔。」代銷將文書往我們推了一點。不知是錯覺還是真有這麼一回事,紅唇笑顏依舊,但語氣與姿態似乎不若先前用力,也自然就少了幾分造作俗氣。

筆尖沙沙地在紙上移動,他填妥文件:「好了。」正式下訂。

交付資料、點完鈔,我們回到座位上等待。他的面部表情平靜無波,與稍早的風成對比。我們看著桌面放空,為人生的重大決定感到不真實。與考大學選科系時類似,情緒鼓動卻不若當時洶湧。許是人生際遇的一種養成,我們也早已明白要想在資本的場域中扎根,就得倚靠物質與非物質的交易。只是一百張鈔票總歸是得來不易,換成了一、兩年後才能建成的安居,就彷彿煮一鍋清湯,調料溶在湯底裡不見蹤影,只得等到試吃時才能確定味道好壞、調味是否精準,等待的過程讓人懸著心。

爐火正滾著,突然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響漸近,暫時熄掉瓦斯,將思緒帶回眼前場景。

代銷再次笑彎眼、勾起紅唇,歡歡喜喜地回到接待間,一面說:「先生,那我們就約下週正式簽約囉。」房屋契約要一週審閱才能正式簽署。

除了手上的資料袋,代銷另外拿了一份紅包做贈禮。是呀,新曆年首,舊曆年末,總是錯開。我們亦總是生理上過著新的時間尺度,心理上與舊的物事交纏。

搭捷運前,我們決定到建案基地去看一眼,沿途又經過好幾塊劃分開來的城郊地皮。都市的皮囊已進入新一循環的汰舊,而正是在這些等著細胞新生的表面上,我們得以技術性地為自己掙得一個扎根落腳之處。

「以後客廳的窗看出去就是那個方向。」他從一片鋼筋水泥中想像。

「黃昏市場在旁邊那條巷子,」我試著定位幾個相對位置,「派出所在那邊。」

「之後還要打電話去問廠商能不能換洗碗機。」他說。啊,的確還有很多事得要安排呢。

風停了,原本的雲層被稍早的氣流吹散,陰暗的天色亮了起來。我抬眼望向他,發現傍晚的陽光在他臉上亮晃。我心裡猶豫,但抵不住浮躁。

「那裝潢呢?」我把視線轉回未成形的房子。稍早成功了一回,這次換個起手式。

「可以再多看看別人的經驗再決定。」他自然地回應,尚未起疑。

「可以擺我喜歡的家具嗎?」把開場白延展,慢慢過渡到主題。

「我們要一起討論過才放。」他順著我的話說。

「好喔,」可以再深入碰觸問題核心,「所以之後也要討論生活開銷怎麼分工囉!」

「對呀。」他牽著我的手收緊了一下。下顎肌肉放鬆,眼尾線條柔柔、微微地收緊。我矮他一顆頭,側著視線只能依稀看見他的表情,感覺臉上似有淘氣和寵溺。

我其實不擅談判,沒有技巧,箇中技法看得似懂非懂,只有牛一般的執拗。年少決心要入北城時,與家人的談判桌上,就是憑著一股固執與輕狂。沒有進退、來回、反覆地拿捏,以沒來由的驕傲和父母的關愛為籌碼。因此我總要付出代價,在這幾年的生活裡以鄉愁做為交換,度過在異鄉漂浮的眾多白晝黑夜。

他一直沒說明白是不是要同居,但知曉我的在意。清楚我的試探與技法,看透那些粗劣的策略。不正面回應,但仍順著我的台詞走位、回話。他讓我的執拗得以被包容,且願意盛接我的鄉愁。果真談判技巧卓越。

風又起,我的鞋帶又掉了。

「你看吧。」我故作無奈地說,必須證明真的不是我綁不好鞋帶的緣故。

這回他低頭看我,再看一眼撲簌簌狂舞的鞋帶。

「好啦,等一下會幫你綁。」技法被識破,但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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