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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楊莉敏／三九行旅
圖◎倪韶
◎楊莉敏 圖◎倪韶
要換新業務的前一週，與M去了趟馬祖。
說是新業務，其實也只是換到隔壁辦公室而已，單位內的調動，實在談不上什麼換工作，然而對於一個在同樣座位待了九年的人而言，也算是一種劇烈的變動了，許是如此，才會決定搭上懼怕的飛機，去進行自己不擅長的所謂旅行這件事吧。不喜移動與變化，以為一輩子都會僵直地待在劃設好的圈圍裡不踏出一步，這樣的自己，究竟是何時開始鬆動的呢？
約年初，一日盥洗完畢，在房間梳頭時，鬢邊有兩、三根白髮冒出。也不是第一次有白髮，但心裡震驚的程度遠超出自己預料，因為那長勢，顯然與學生時期偶因讀書壓力而突長的白髮全然不同，它從鬢邊近太陽穴處，稀疏而短，淺淺隱現出來，那姿態似乎預告著不久後此處將是一片花白叢生，再也不會消退。那晚我思考良久，也上網搜尋資料，躺於床，輾轉難眠，緩緩體認到，大概無法如以往，只是長了一根，等壓力消退或調整作息後，白髮即自動消失不見，這次是山雨欲來之勢了。
應該說，我震驚於自己竟是如此震驚，年歲的老化一下子化做具體實感，輕易且簡單，重重壓了上來。餘裕立刻消逝無蹤，感到光陰虛度，來到開始長白髮的年紀還是一事無成，應當要做點什麼以求改變，因此狗急跳牆，跑來這座道路起伏蜿蜒不已的外島。
島上交通仍是租機車較為便利，M嬌小我許多，無奈生存於世，笨拙如我，不會騎車載人，只好由她代勞。成長於季風強烈的海線，本以為怎樣的海風於我都如微風輕拂般，不過爾爾，結果到了北竿一下船，天空陰霾，冷風夾雜細雨迎面撲來，只有夏日輕裝的我，三天的旅途皆是輕便雨衣不離身，皮膚被寒風颳得紅癢刺痛，不得不對戰地的嚴峻氣候肅然起敬。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參觀藝術季，以藝術之名振興地方早已行之有年，而馬祖是新起的計畫，才第二屆而已，選擇在旅遊淡季興辦，宣傳聲勢亦頗浩大，應是自信之作，便立馬與M速速約成。十月底的平日中午，北竿比想像中冷清，開門做生意的店舖沒幾家，稍微繞了一圈後，擇定一小店點了幾道吃食，M照例開始跟老闆娘聊起天來，行人無幾，我邊吃邊望著街道發呆，許多店都是老人家在做，九月過後就不做生意了，到台灣本島找兒孫過冬，而老闆娘則是退休後回到馬祖，做起家鄉的生意。M說起此行是特地來看藝術季的，老闆娘似知非知，不是很懂我們在說什麼。
吃了老酒麵線，身體果然暖和起來，飽餐後騎上車遵循著手機標示的地點，開始尋找想看的作品。整座島嶼並無想像中的那種，沿著海岸線便處處可見大型裝置的藝術季風景，但也並不蕭索荒涼或過於頹喪，僅是尋常的美麗海島風光，唯一的例外便是路況體驗，沿路油門催到底騎上陡坡，又突然急轉直下，斜坡連綿著大斜坡，簡直比雲霄飛車還刺激。雨已稍停。
作品被藏在許多的坑洞與地底，指示牌設計得頗低調，必須仔細留心，循線查找，有種尋寶的樂趣，導覽人員走在前頭，經過彎折與高低的攀登，便來到一處廢棄的碉堡，簡單講解後，人員留下我們，自己先行下去等候，那裡是臨海的眺望點，路徑刁鑽，不知藝術家是如何找到的？畢竟像是只有貓或羊才會上來的地方。擺了一些現成物，引領觀者自機槍口望出，然而海的遠處烏雲漸漸清透，幾縷光線自雲層間隙處投放，金沙粼粼，海風襲人，我們看著海面發愣，渾然忘卻作品的存在。
接著下至地下坑道看另一件，導覽人員說幸好我們有二人為伴，不然真有些可怖。經過尚存光源的入口甬道後，空間驟然開闊，滿室的黝黑便湧了上來，待眼睛適應，便依稀可見洞內布置了辦公鐵桌、木頭圓凳、時明時滅的桌燈、自動傳出聲響的收音機，有種幽冥的氛圍，銘黃牆上的標語應是新製的，紅底白字，在「堅持到底」與「自力更生」字條間，並且布有一張世界地圖，作品開始播放時，地圖輪廓遂隱去，轉變成空白螢幕，於上投影著三段式影片。我仍舊穿著輕便雨衣，手裡還提著安全帽，坐在石階上觀看作品，外面正在下雨，洞內卻無潮溼的氣息，影像以靈魂的迴歸做為作品結構，與史基納的《桃源二村》形成互文，畫面、文字、配樂，無一不美，感到自己似乎許久未如此專注地看一件作品了。半小時過去，除了我與M，再也無人進來這洞裡。
心滿意足。注意腳下的步伐，慢慢由黑暗退回光亮處，上到地面，天空果然放晴，騎上車，繼續悠悠晃蕩。
夜晚宿於芹壁，晚餐無著落，只好至另一頭的商店街買炸物，回程時見石屋聚落於燈影中矗立，甚有情調，然而卻非常安靜，除了風吹與浪濤，幾乎無其他聲響，觀光客退去後，新修的石屋群一片死寂，我與M沿著山壁石階走去便利商店設置的自動販賣機，其間尚有一間店舖營業，買泡麵、酒蛋與餅乾，此外一路且無人。
房間面海，與M吃喝，聊天至深夜，外頭的浪潮聲透不進來，畢竟我們只專注於自己的心事與遊蕩，談起白頭髮，以及年歲漸長後無一日安生的身體狀態，文青年代幻夢過的育有一對雙胞胎女兒，或是一雙姊妹，如今腹內僅有子宮肌瘤，隨著老化的自己而成長茁壯，諸如此類，不知所云。總覺得應該擔心許多事情，然而我只是讓時間一直經過，什麼都不改變，於是跑來這座島上，在無人的聚落裡，將話語投擲出去，以此消散些不知所起的焦躁。
無用的旅行，搭配無用的自己，還是繼續去看藝術作品得好。反正已決心來當個閒人。
第二日下午，去到南竿機場附近的據點，採預約制，彎彎繞繞，數度迷航，最後終於壓線抵達，報到完成後，志工催促著趕緊跟上導覽的隊伍。坑道的開口位於半露天的場館內，地下坑道狹長窄仄，路線繁複有如蟻穴，須將民眾分成三小隊，分由志工帶入行走。隊伍不敢拉得太長，每到一空間，志工便等大家都進來後才開始解說，坑道的環境非常原始，彷彿是地底外星族群的王國，暗無天日，人卻要在裡面備戰、生活，行各種吃喝拉撒之事，幾件作品便設置在隧道的節點處。
或許坑道本身的構造比作品更吸引人，我便有些無心於講解的內容，瞪著滿穴的黑暗，一直想著何時結束，想回到安全的巢穴，不要做任何冒險的事，莫使自己擔驚受怕，如此便一路來到近四十歲，並且一如祈願，將自己保護得很好。但好像有點太好了，藏身於地底，人似乎變得愈來愈薄軟。於是將自己拋擲至他處，不料卻是一室接著一室的黑暗。但也只能前進了。
其中一條蟻道的盡頭處，開了一道橫切的機槍口，開口頗大，浪花與礁岩的形貌清晰可見，志工請我們在此處休息片刻，因為等會兒就要返程了。此後便無人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外頭的景觀，反覆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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