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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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好運ㄟ阿嬤

2007/05/14 06:00

◎廖啟宏

那時每個人家裡幾乎都藏著一個阿嬤──阿公們不曉得都上那去了。阿嬤像矮凳,總是擱在某個暗角──在八仙桌下,餐桌下──小心避開家人坐息的動線;或者忽然被記起,於是拿來擋紗門。要是那個冒失鬼在過道上踢到她們,你只會聽見踢的人跳腳喊疼,而她們卻很少吭聲。阿嬤好端端地養在家裡。

但好運ㄟ他們家把阿嬤放了出來。

好運ㄟ家裡開獎券行。每天早上,他們會將那組獨家的擴音喇叭推到騎樓,擺開陣勢,朝路人(兼及鄰居)強力播送廣告:先是一陣罐頭鞭炮聲,再來一段年節音樂,然後在逐漸消逝的樂聲中有個女人,會以充滿愛的鼓勵的語氣說:「既愛國又發財,一舉兩得的好機會……」然後重複一整天。

好運ㄟ他媽媽負責顧店。為了工作,她燙個與肩同寬(像崔苔菁那樣)的蓬鬆髮型,畫上眼影和口紅。在白晃晃的燈光下,她的面前身側背後看板上彷彿晾滿了天堂入場券;而她──從我們這群百來公分高的孩子看來──則端坐彩雲間勸人力行生涯規畫:例如,先買張店裡的人間福報。但她仍常為公義不得伸張而成天氣悶。

好運ㄟ他爸爸聽說在外頭還有大生意,他生著銅板般正反面不定的臉──翻給我們的那面,總能教人理直氣壯地拿來撬開米酒瓶蓋。不過他也常背向我們,用大同瓷碗盛滿飯菜,蹲下伺候他們綁在門外偉士牌機車旁的黃狗:「嘖嘖,來旺(後來才知道是Lion)乖,緊呷!」但他們把阿嬤放了出來。

好運ㄟ他阿嬤出門不愛穿衣服。噢當然不是都不穿,我是說通常,她會罩著兩截天知道多久沒洗的碎花布面枕頭套上街。在我們以大街為家的午後探險裡,每當好運ㄟ他阿嬤踽僂的身形一拐一拐侵近時,總有個機警的孩子(多半是阿爽)會率先舉烽:「喂恁看,好運ㄟ阿嬤來了!」

「祕雕來囉,嘻嘻!」

「來喔,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喔(祕雕的口頭禪),哈哈哈!」大家恣意接話鬧成一團,並準備隨時落跑。

「哭爸喔,嘜擱講啊啦!」

好運ㄟ才做勢要打人,我們已搶先一步鳥獸散。等他稍微消氣大家才憋住笑重新聚攏,然後嘻嘻,再鬧他一次。

其實,在我們忙著煽尪仔標、釘陀螺、打彈珠、一二三(變身)木頭人或為了什麼裝神弄鬼的迷藏而滿街撲騰時,老人家根本對我們視若無睹,只是幽幽路過。但當我們暫停遊戲,分食起王子麵和那種兩條一塊(多半是好運ㄟ出的錢)的帶有尿騷味的橘子水時,披頭散髮又枯瘦的祕雕,噢不,是好運ㄟ他阿嬤常會踱到我們身邊,舔舔兩瓣醃漬蘿蔔乾似的嘴脣,嚥下口水,叫一聲:

「阿元(他的本名叫何文元)……」

「阿元──!」我們學著叫喚。但好運ㄟ沒搭腔。

「阿元ㄟ……」

「阿元ㄟ──!」

然後大家很有默契地安靜下來,等著看好運ㄟ如何回應。

「阿嬤,妳轉去啦!」好運ㄟ終於忍不住大聲說。見她凝佇不動,他又補上一句:「緊轉去啦!」

目送好運ㄟ他阿嬤像寄居蟹一樣歪斜離去,我們鬆了口氣,接著就輪番鼓噪起來:「阿元──!」「阿元ㄟ──!」「阿元ㄟ喲──!」「阿元ㄟ啊嗚──!」

「哭爸喔,嘜擱叫啊啦!」

我想我的玩伴們大都不曉得好運ㄟ他阿嬤有多勇敢。記得母親說過,阿嬤曾把剛出生尚未開眼的小老鼠一隻隻拎起,來回蘸上白醋,在吱吱嚎叫聲中──這是想像的聲音吧?──將牠們骨碌骨碌全吞進肚子裡,她說:「好運ㄟ怹阿嬤,真敢!」

還有,當然,我不可能漏掉那個下午。那個晴朗的夏日午後,我老遠就看見阿嬤蹲在街尾的水溝邊撥弄一團灰黑色的東西。當時我有些害怕,心想:該不會是隻老鼠精吧?我本想溜掉,但又禁不住好奇,就躡手躡腳摸到她的身後。我看到阿嬤正在撥弄一隻鴿子,死鴿子。鴿子的腳上繫著一只小鐵環,嘴喙如銹壞的剪刀愣愣地岔開。牠瞇細的眼眶潮潤著,微微泛光,表情說不清是歡喜是哀傷;但那裡面沒有所謂的眼神,只有徹底的空洞。然後阿嬤左手掐住牠的頸項,右手猛力扯下牠的羽毛……

我看到鴿子的毛孔沁出一顆顆血珠──牠還殘存體溫嗎?──而一撮撮拋入水溝的羽毛則輕快地漂流而去。幾隻晶亮的綠頭蒼蠅嗡嗡鳴叫,在阿嬤的頭手周圍搶飛一陣,終於撲到鴿子身上。

事情只是看到的那樣,沒什麼好怕的。我告訴自己。但就像孩子們會在遊戲間刻意避開公園裡廢棄的防空洞,我隱約覺識到,這件事潛藏著某種類似的荒穢、闃黑和腐敗氣味。可我根本不想理解那種事。我只想儘快打發掉它。於是近乎討好地,我叫了聲:「阿嬤。」

阿嬤沒停下手上的工作。我趕緊蹲到她的身邊。

「阿嬤,這昧使呷啦!」

這話我嚷得毫無自信。阿嬤沒理會我,反倒像在替自己打氣似地嘿嘿哼聲,賣力撕扯。終於,鴿子頸部以下變得瘌痢一片。而當阿嬤開始上下捏擠鴿子脫毛的、柔軟的肚腹,舔起那兩瓣醃漬蘿蔔乾時,我就沒勇氣再待下去了。我落荒而逃。我察覺有個面熟的──在哪見過呢?──魔術師正打算從他的高帽子裡抓出什麼,硬塞給我。我瞄到那團東西的邊緣泛出白光……

我奔回家裡,面色鐵青。母親怪我怎麼玩成這副德性。

「沒啦,攏是好運ㄟ怹阿嬤啦……」我囁嚅著。

「伊按怎?」

「阿嬤伊──」我忍不住放聲說:「阿嬤伊肚子餓了啦!」

發現Lion(來旺)不見的幾天之後,我們才發現好運ㄟ他阿嬤也不見了。沒有任何儀式。大人也沒解釋──幾乎是迴避的──究竟出了什麼事。愛國獎券的廣播依舊響亮。

阿爽為此深受打擊。他仍不時竦身探望四方,但總是悵惘地蹲回我們地面上的遊戲王國,口中念念有辭。我們私下都認為,阿嬤一定是犯了電視裡整天勸誘自首的那種莫大罪過,才會突然消失。而這有待證實。於是阿爽主動請纓,說他願意代表大家去質問好運ㄟ。我們專程把好運ㄟ約了出來。

我記得那天大家散步一下午,最後,阿爽只結結巴巴問了句:

「喂,好運ㄟ,聽人講,恁阿嬤是共產黨……」

「哭爸喔,恁阿嬤才是共產黨啦!」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當下四散逃竄。

就像這樣,在嬉笑中,我們闖進最後一段萬里無雲的童年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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