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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盛弘/ 甜蜜蜜 - 3之2

2019/10/07 05:30

圖◎阿尼默

◎王盛弘 圖◎阿尼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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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前有道排水溝,堤岸上一叢木芙蓉,被拿溝底的沃泥餵養,又覆上一層層的蛋殼。木芙蓉的闊葉烘托著花朵,清晨初綻是鮮甜的粉白,隨著日光推移,浮泛一抹初醉的紅暈,午後,酒意漸濃,轉趨軟熟,到了傍晚,花瓣閉闔、皺縮,刻畫著深深的紫色紋路。花朵凋萎後,花萼一日日膨脹,終於有一天,成熟、鼓脹、乾燥的果實守不住祕密似地,迸裂了開來。

我常在傍晚閒坐花樹下,公寓前空地上三三兩兩的孩子追逐嬉戲,樓下老人拄著拐杖散步,是我多心嗎――他看我的眼光裡有一種不高興。我坐水泥砌的堤岸上,赤腳踩在地面,溫溫的,在體內流動,被撫慰,被療癒,哪怕是這樣微小的細節,都讓我感受到大自然的善意。

常常我的手裡揣著一個信封,報社寄來的。不必打開,拇指、食指輕輕搓動,感受內容物的質感,便知道是退稿或剪報。若是直接以回郵信封回寄的郵件,會有一個截角,不知是誰告訴我的,投稿時,信封剪一個角可以當印刷品寄送。我透過截角偷覷裡頭裝的是什麼。經過幾年的嘗試,退稿的機率已經不大了,收到剪報卻還是雀躍,趁天色轉黯前把發表在報上的文章再讀過一遍。心裡有個模模糊糊的憧憬:會不會寫著寫著,有一天就變成作家了?

信箱裡還常發現寄給藍博洲的DM。前一年,《幌馬車之歌》剛問世,和他的第一本著作《旅行者》我都讀過,因此對這個名字很熟悉。藍博洲長我十歲,畢業於輔大法文系,曾經擔任過草原文學社社長,《旅行者》收六個短篇,就有四個是寫於他就讀輔大期間。

初進輔大,我曾想找個社團參加,傻呼呼地隻身前去位於校門口的焯炤樓探看,長長的甬道旁有許多小房間是一個個社辦,先是看上了廣播社,但木門深鎖,門板上貼一張紙條,紙上有個繞口令。意思大概是:如果連這個都說不好,那就打消加入的念頭吧。我默念一回,從此記住了它:楊麗花發明非揮發性化學花卉肥料。雖然沒加入廣播社,但後來我主持過一個校園廣播節目:《電影人》,專門介紹電影人電影事,還邀請過當時讀中文系的聞天祥上節目談侯孝賢,前一年《悲情城市》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

又挑了嵌進「文學」的社團,草原文學社。木門虛掩,我怯生生地推開,光線自氣窗射入,彌漫的煙霧在光照裡捲動翻騰,幾名男女學生或半臥或欹斜著,氛圍十分慵懶。若是60年代背景的美國電影,這幾個人就該互傳著哈同一根菸,臉上氤氤氳氳洋溢著迷醉與微笑。幾雙眼睛看著我這個灰撲撲的土包子,讓我渾身不自在,但在退出前還是問了一句,請問有招收社員嗎?有人心不在焉回我一聲「嗯」。我又問,這個社團主要做什麼?他噗哧一笑,漫不經心說,不做什麼,閒聊、打屁,不必做什麼。我看他沒有意思多搭理我,便尷尬地輕輕將門闔上。

後來,我什麼社團都沒有參加,倒是「自創」了一個踏青社,穿Converse的All Star高筒帆布鞋,斜揹大背包,常在當時輔大還為數不少的草原上溜達。這個社團的社員只有我一個,但常有同學陪伴。

草原文學社並不是一個「閒聊、打屁,不必做什麼」的社團,它的歷屆社長除了藍博洲,還有張大春、曾淑美等日後知名的作家。草原的光譜偏左,放眼阿多諾、傅柯、馬克思等文學批評,又凝視台灣文學,與台灣的現實處境相參照,不僅在書桌前用功,也走上街頭。多年後其蔚接受專訪,為草原文學社定位,說這個社團對輔大學生來說,是相當恐怖的,像狼穴或策畫暴動的所在,一群心理偏差的激進分子的俱樂部。比較起來,我簡直正常得有病。

其蔚的朋友們常在明志路二樓小公寓聚會,有對小夫妻,熱天正午來了,其蔚不在家,我請他們稍等。兩人看看四周,不坐椅子卻落坐地面,我請他們上座,妻子委婉拒絕,沒關係,地板就好。我說,地板好髒。妻子堅持:地板就好。這對小夫妻,吳中煒與蘇菁菁,93年秋天在羅斯福路小巷子開了家店叫「甜蜜蜜」,是搞劇場、搞學運、搞地下音樂,這些又甜又刺的年輕人的蜂巢,其蔚在這裡幫他們策畫活動、發表作品,不過只維持一年就頂讓出去了。

在為一家咖啡館命名前,「甜蜜蜜」是一本地下刊物,挑釁威權、挑戰體制,嚎叫、發洩、嘔吐出苦悶與欲望,自信自戀自瀆。《甜蜜蜜》自稱「全國第一本專業色情刊物(小學生適用)」,「版權沒有,歡迎盜印」,子儀曾為《甜蜜蜜》寫過稿子,秀美帶著其蔚的手稿到坊間的電腦中心,因為不諳電腦打字,請來指導員幫忙,對方一看內容,臉色大變,逼問秀美這是恐嚇信嗎。而我,則因其蔚害怕筆跡洩漏身分,而替他捉刀謄抄過,並協議由我帶數份雜誌到大傳系上分發。那一天我一大早就出門了,趁著文友樓悄無人聲,隨機挑幾間教室擺一本雜誌在講桌上,心裡很是忐忑。

常到明志路來的還有個女學生,神經兮兮的,其蔚說她曾在天橋假扮乞丐要錢,又搭計程車不付車資,沒錢就是沒錢不然你想怎樣?擺出一副無賴姿態,因此鬧進警察局。最後呢?最後司機自認倒楣,算了。我聽了,沉吟半晌,這個嘛,該怎麼說呢?

女學生每回都會帶來一、兩張她發表在報紙或雜誌的文章,內容充斥著原欲。她問我的想法,我老實回答,看不太懂,還要再慢慢體會。我讀高中,就常在救國團辦的地方刊物發表文章,縣境的國中或高中女同學讀者常會給我寫信,但是上了台北、進了大學,很快我就明白,每一所高中都會有這樣一個被叫做才子的人,不,也許是每一個年級甚至每一個班級,在這裡,我一點都不特出。一旦看出這點,就再也無法無視,儘管名字已經頻繁見報,仍有點自卑,感覺自己程度差他們一大截,小心翼翼問:你怎麼看那些刊在報紙副刊上,文字流暢的文章?女學生回我:那些啊,那些都是高中生的習作,我們是大學生了,要寫大學生的東西。我聽了,默默退回房間。

他們在客廳說話、吃飯、喝酒,我就在我的通舖房間裡,床板上擺一張同學朱陳琪借我的淺色原木矮几,趴几上寫字。我喜歡這個角落,臨窗,有風輕吹,窗外與鄰居隔一條小路,小學生上學放學,風中傳來童言童語,音調裡有種嫩芽初萌的清新。我不討厭其蔚的朋友們,我甚至喜歡他們、羨慕他們,只是覺得格格不入,我無法放鬆,就是無法,慵懶、隨興、自在,像初進大學闖進草原文學社那樣,我覺得我們不是同一伙的。

那是1992夏天開始之後,到隔年夏天開始之前,前網路時代,沒有PTT沒有新聞台部落格與社群網站,身邊也沒有寫作的朋友,或許不是沒有,只是我不曾抬頭張望尋找,甚至不知道同樣讀大傳系,隔壁班廣告組就有個高手。獨學而無友,僅憑著一股熱情,透過閱讀想像文學的模樣,中學生習作般,以文字當積木構築它的具體形象,態度接近於虔誠。或許正是我的無知為我織一層結界,保全了我的夢想。

如今想來,我畢竟是幸運的,有那麼幾年時光,自己陪著自己,安靜地等待著自己長大。(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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