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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楚然/叛徒

2019/11/27 05:30

圖◎郭鑒予

◎楚然 圖◎郭鑒予

三一八學運爆發時,我還不用決定是否成為叛徒。

朋友占領立法院那天早上,我跟長官吃早餐,餐廳裡喇叭壞掉的電視正播放新聞,念稿的主播看起來就像在水裡說話。長官看了幾眼,和旁邊的人說了幾句,如果不聽對話,他們的神情凝重,像是中國占領立法院。

指揮官問我:「你有同學在立法院嗎?」

「不,我沒有朋友在立法院工作。」

指揮官笑了一聲,「你不知道立法院被占領了?」

「謝謝長官告訴我,我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如果你有朋友在裡面,告訴他們,要保護國家不是跑去立法院,而是待在這裡,好好學怎麼用槍。」

「是,長官。」

「那才不是愛國。」

當時我是一個連隊的輔導長,聽說好幾年前,找出叛徒是輔導長的職責。在復興崗受訓時,教官告訴我們找出叛徒的方法,「叛徒就像害蟲,不抓出來軍隊就糟了。」

有同梯舉手,「萬一我們找到叛徒,要如何處置他呢?」

教官笑了笑,「這不是你要處理的事情。」

受訓完畢後,我被分到一個小單位跟憲兵共用同一個營區,相較於擔心敵人攻打過來,滿山遍野的雜草才讓我們頭痛,找出藏在草堆裡的蛇,比找出叛徒來得重要。

我的房間還有一本毒蛇圖鑑,萬一有人被毒蛇咬了,我還需要確認毒蛇的種類,協助送醫。平時就是注意官兵的心情,批閱他們寫的日記。為了一場可能的戰爭,我們練習各式各樣的戰技、槍術,士兵只有兩種情況――戰死或是勝利。

訓練裡,沒有叛逃這個情況。

戰爭一旦發生,一定會有叛徒。而輔導長的責任,就是向逃兵的後腦開上一槍。

我早就知道立法院被人占領了,事情發生的當晚,我在個人寢室休息,看到朋友傳簡訊說他們占領立法院,需要更多支援,我放下手機,以為是個玩笑。軍中的作息很早,除了安全士官的桌燈亮著,整棟建築漆黑一片。民宅在營區不遠處,居民看電視的聲音,就像有人在牆外說話。

我摸黑走到中山室,那裡有一台為了播放宣導影片的大電視。靠著手機微弱的光,我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的那一刻馬上按靜音,轉到新聞頻道。不管是哪一個新聞台,都是播放學生進入立法院的畫面。

看了半小時,只確定學生進入立法院,不知道還能撐多久。我盯著在黑暗裡不斷一閃一閃的電視螢幕,這台電視是映象管電視,偶爾畫面會出現雪花。房間的光線隨著螢幕忽暗忽亮,我感覺自己不在中山室裡,像在一個深邃的洞窟,我盯著電視螢幕,像是盯著一根即將熄滅的火柴。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視變得明亮,有人打開議事廳的燈。

「打下來了,你快來!」朋友傳了簡訊。

依靠跑馬燈和標題,慢慢拼湊大致的情況之後,我傳了「請小心」的訊息給朋友。

以防萬一,我刪除那條訊息。

我關上電視,中山室成為真正的洞窟。我走到窗戶旁,看著營區外的民宅,依舊聽到他們的電視聲音,卻沒有聽到人說話。彷彿這裡只有我知道立法院被人占領。

「快來,我們占領立法院了。」

可惜我必須和你成為敵人。

和長官吃完飯,我回到部隊,和士兵說立法院的事情。士兵問我:「輔仔,他們是共產黨嗎?」

「不,但他們擾亂國家秩序。」

「可是他們不是反對中共嗎?」

「就跟指揮官說的一樣,如果他們要愛國,應該是入伍學習怎麼拿槍。」士兵沒繼續追問,也沒問我的意見,在軍中最好不要有自己的意見。

某位士兵舉手,「他們會不會只是希望別讓國家繼續錯下去?」

「他們錯了,」我說:「你們也不能參加這個運動。」

三月二十三日半夜,我被不同人傳來的簡訊驚醒,有些是在現場的人,有些則是問我知不知道裡面發生什麼事情。收到幾封簡訊之後,某位朋友打手機給我,我接通之後,聽到話筒的另一端傳來朋友的聲音,「是軍隊上來了嗎」,背景聲音一片雜亂。

我嚇得把電話掛斷,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有問那位朋友,那天他是不是從行政院打過來。我趕緊刪除那些簡訊與通聯紀錄,害怕有人依據這些聯絡紀錄,指控我為叛徒。

掛斷電話之後我一直醒著,只有我一個人知道行政院的事情。營區一如往常安靜,沒有戰車的引擎聲,也沒有皮鞋走在路上的聲音。我確定,至少那一晚,我們營區沒有人到行政院。

隔天我才知道是警察清場,沒有人知道下一次類似情形發生,會是誰去清場。行政院鎮壓之後,沒有人知道學生究竟可以占領多久,營區的任務還是照常運行,當我們拿著工具維修或清掃環境時,都會看到憲兵在操場跳著鎮暴操,他們帶著鎮暴盔和盾牌,一天到晚都在練習各式各樣的隊形。

有時會先聽到一陣長長的哨音,一動也不動的憲兵突然舉起盾牌擠在一起,形成一道巨大的人牆。或者一連串短促的哨音,憲兵會迅速分成好幾個小隊,像是抓捕一隻看不到的野獸,慢慢圍出一個空間。

以前參加社運時,總被朋友提醒帶哨子,萬一警察集體行動就亂吹口哨,擾亂他們的部署。看到憲兵的行動,才發現這原來是真的。

只要處理完部隊的事情,我會到比較高的樓層看憲兵演練,就像充滿好奇心的小孩,看螞蟻行進的軌跡。我曾經試著記住哨音和隊型的搭配,可惜我始終找不到規律。

休假時跟朋友聚餐,有些朋友後來知道我在軍中,也會跟我打探消息,「聽說政府打算要清場,你有聽到相關的消息嗎?」

「記得提醒你和你的朋友把哨子帶在身上。」我說。

「你不打算多跟我們說嗎?」朋友繼續問下去,「你不是我們這邊的人?」

「我還在軍中,所以不方便說。」

「以為你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本來打算跟他們說我想記下憲兵鎮暴時的流程,可惜我記不起來,而且我已經被當成叛徒了。

朋友要去KTV唱歌,明天我就要收假了,所以只好回去休息。他們聽到我要早早回去,「是啊,我們都忘記你是軍人了。」

時不時就出現有人打算占領總統府的消息,例行會議也聽到長官不斷強調:「千萬不要讓士兵參加相關活動。」

「如果那群人真的要占領總統府,就是我們要北上支援了。」說完,指揮官看著我:「所以你不會參加對吧,聽說和你念同一所大學的學生都跑去立法院了?」

「報告指揮官,我不認識那些人。」

手機的簡訊應該都刪除了,我也把參加運動的朋友名字移出通訊錄了。發現沒辦法從我這裡挖到訊息,朋友也漸漸不再傳簡訊給我。

「我知道你們學歷高,很喜歡弄這些有的沒的,」長官看著我,「你和其他義務役的士兵不同,軍官如果犯軍法,罪會比較重,你知道吧?」

「報告,我知道。」

我帶著長官的命令,一再告訴士兵占領立法院是錯誤的行為。但每週二士兵在中山室寫大兵日記時,我都會打開電視,轉到新聞頻道,讓他們一邊寫日記一邊聽學運的報導。

當行政院長說是拍肩驅離時,埋頭寫日記的士兵抬起頭,看著我:「輔仔,他說的是真的嗎?如果只是拍肩,會有人傷成那樣嗎?」

「我們只能相信長官說的話。」

有士兵問我:「如果我們不相信,就是同情敵人嗎?」

「相信,相信就沒事了。」我說。

士兵聽到後,又低下頭寫日記。以為有人會問:「為什麼要在我們寫日記時打開電視?」我已經想好答案了,在軍中我沒辦法說出自己的看法,但關在電視裡的人,可以幫忙說出我的看法。

當我批改士兵的日記時,心想如果有人寫自己參與學運,到底該怎麼處理呢?我突然害怕讀到類似的文字,如果有天我抓到叛徒,又該如何處置?幸好我所擔憂的事情沒發生,所有人的日記多半是寫日常的瑣事,或者跟我打其他人的小報告。

我改完大兵日記,整間中山室只剩下我一人。我起身將電燈一一關上,看到其他棟也慢慢關上燈。辛苦一天的士兵都回寢室休息了,只剩下軍官可以自由活動。我把中山室的最後一盞燈關上,準備走回寢室休息。

我希望躺在床上之後,可以一覺天亮,在退伍前都維持這樣的生活。我不希望半夜突然被叫醒,睡眼惺忪上車,開往台北,拿著槍面對我不想面對的敵人。

即使我知道,那一刻到來時,我會成為不開槍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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