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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黃志聰／ 我和父親的勞動時間
圖◎黃子欽
◎黃志聰 圖◎黃子欽
天色還微暗，手機鬧鐘便一陣鬼吼鬼叫，瞬間切斷前一秒鐘還活生生的夢境。
賴床一會兒之後趕緊三步併兩步跑下樓，先換穿能快速吸汗的棉質衣服，再戴上遮陽斗笠，準備到田裡幹活。再慢些，待陽光從大武山脊上大把灑下，地表肯定會像著火燃燒般燠熱，工作效率勢必大打折扣。
父親感冒，母親要他在家休息。但他說自己身體壯得像頭牛，不礙事，堅持要上工。勸阻無效，只好由著父親，因為農田是他人生的戰場，習慣了天天踏踏泥土、曬曬太陽，要是突然不去戰場，那戰士將何去何從？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我前一晚便暗地打定主意要去幫忙，和老戰士一起並肩作戰。
到了菜園，父親已開始忙著，斗大汗滴從他斑白的髮際沿著額頭流經臉頰及下巴，最後滑落到衣裳，全身濕透。倘若父親的日常生活是一齣戲，那麼這就是常常上演的橋段，鮮少會變更劇情。父親看到我有些訝異，直說怎麼來了？我回以就剛好閒閒沒代誌，看要做什麼工作任他差遣。當下父親的臉色有些細微變化，雖僅有幾秒鐘，卻被我逮個正著。我猜想他的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欣喜於兒子來幫忙，一方面則感歎歲月不饒人，體力大不如前，再也沒有掌控「戰場」的能耐了。
以前逢假日不上學時，我想到田裡幫忙，父親多半斬釘截鐵說不用。父親並非不需要人手支援，只是他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認為我可以拿筆幹嘛拿鋤頭，有能力坐在辦公室就不要坐田埂，因此極少叫我去田裡，而是要我把時間用在課業，期望我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讓他出門走路有風。然而許多年過了，我已當不成父親心目中形塑的兒子。如今他逐漸老邁了，力有未逮，我到田裡也就順理成章了。
菜園是一畦小小的畸零地，裡頭種植了大陸妹、地瓜葉、番茄、玉米及蔥蒜，不販賣，只供家裡食用，吃不完則分送左鄰右舍及親友。或許是因為菜園鄰近河堤，水源充沛，生長力極為旺盛，因而連雜草也受惠了，清除完至少要大半天。剛開始除草時，稍不留神便把還未長大的蔬菜也一起拔起來了。父親看傻了眼，搖頭直說我這呢粗魯，無彩工在種了。
有些雜草纖纖細細，弱不禁風，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連根拔除。唯獨有一種「牛筋草」長得高頭大馬，草質強韌，根筋深入土壤中，常叫農人傷透腦筋。父親說由於抗藥性的關係，普通的除草劑已經殺不死牛筋草，但使用強力農藥又恐傷害到土質的酸鹼平衡，代價何其大。農作物要豐收，不單辛勤耕耘，也得善待土地，不能讓它過勞或吃到壞東西。所以父親除了盡量不使用化學藥品，而且每種植完一季，必定要讓土地休養生息一段時間，恢復元氣。
是故，父親都是用鎌刀鏟除一株株的雜草。老農夫早已嫻熟除草的技巧及節奏，速度快了我許多。偶一抬頭，望見父親埋首雜草堆裡的身形，就像牛筋草的特性一樣，堅毅而頑強。老農夫的個子極矮，卻是我心目中的巨人。只是再堅毅頑強，也不免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父親務農半世紀，經年看天吃飯，遇到天災肆虐的次數早已數不清。印象中，颱風最常來湊熱鬧，倘若風強雨大，一夕之間所有的劬心勞力皆付諸流水，只能無語問蒼天；有時則是因全球氣候暖化，導致季節錯亂，冷熱失調，使得栽種的瓜果無所適從，該枝繁葉茂時矮如侏儒，該開花結果時毫無動靜，最後勉強結幾個品質欠佳的果實，終至虧損坐收。近幾年，類似情況愈來愈嚴重，父親每次要耕種前，總是憂心氣候會不會比較正常，語氣中夾雜著諸多無奈。
午後，我和父親兵分兩路到不同田地；他要撿拾福壽螺，我則驅趕小鳥及施肥。循著產業道路行走時，視線不遠處有一面大網子架設在稻田旁，目的是防止小鳥飛入田裡偷食稻穗。網上受困著十來隻麻雀及白頭翁，大部分已經沒了生息；有兩、三隻可能剛落網未久，在烈日下不停蠕動身體做垂死掙扎，整片大網子劇烈晃動，宛如地震時的天搖地動。
這一幕深深震撼了我。大自然是一個如迴圈、不斷循環的生物鏈，缺少了哪一環節，整個生態就極可能會失衡。小鳥偷吃稻穗，造成農民損失固然不可取，然而牠也幫忙吃不少害蟲，功過足可相抵，又何必要置之於死地不可？況且小小的麻雀又能吃得了幾串稻穗呢？最後我並沒有驅趕牠們，相信一向慈悲為懷的父親可以理解。
最後一個活兒是施肥。肥料拆袋之後，陽光忽然衰頹，天空無預警飄下了雨。還要施肥嗎？我陷入了抉擇。然而雨下幾分鐘後就停了，心裡傾向按照原訂計畫。過了一會兒，父親趕到田裡要我不用施肥了，準備收工。我說雨已經不下了啊，而且雲層也緩緩散開了，再降雨的機率應該是微乎其微。父親再抬頭看看天空，語氣堅定地說聽他的準沒錯。雖然默默收拾起農具回家，但我心裡著實納悶，有些不服氣，父親總該給個可能還會下雨的理由吧。最後我沒問，他也沒說。
天色暗下來時，分散四處的烏雲竟然重新整隊集結，隨即一陣傾盆大雨。下午若是施肥，肥料肯定遭雨水稀釋，既浪費又做白工。我不禁深深折服老農夫的經驗老到，料事如神，彷彿諸葛孔明上身了。晚餐後，父親的手臂和膝蓋補丁似地貼了大大小小的撒隆巴斯藥布。我恍然大悟，並非父親有預測天候狀況的本領，而是每當要變天之前，老農夫的關節骨便會隱隱痠疼。這應該就是父親認為還會下雨的理由，卻無關經驗，無關神算，而是他一生勞動被強制附加的回饋。
看樣子，或許還會陸陸續續下好幾天的雨，因此趁雨稍歇時，趕緊騎摩托車出門。痠痛藥布即將用完，我想去藥局再多買一些讓父親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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