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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重返○○】劉梓潔/ 搞不定:文學獎及其他

2020/03/24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劉梓潔 圖◎阿力金吉兒

2006年,劉梓潔以〈父後七日〉獲得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本報資料照)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2006年,紅衫軍靜坐群眾從台北車站「散步」返回凱達格蘭大道。(本報資料照)

每隔一陣子,或是好幾年,不知道從哪裡傳出來的聲音,會這樣以第二人稱對我說。可能是我自己對自己說,也可能是哪個關照看顧著我的力量,總之,接收也接受之後,我知道我要做的事便是:把自己搞定。

2002年,大四,這個聲音出現了。事實上跨越新世紀的前後兩年,我每天過得精采豐富清純熱烈且充滿活力,1998年,中部農村成長的我,終於上台北讀大學。雖不是第一志願,但學校連著夜市,夜市連著酒吧街,系上的課有興趣的才認真投入(如:黃肇珩老師的採訪寫作系列),沒興趣的過關就好,體育課能蹺就蹺,與校園最深的情感建立在1999年九二一地震時半夜被從宿舍疏散到大操場。

哪裡有流星雨就衝去哪裡,啥都沒看到就回來到對岸吃永和豆漿;還沒有投票權卻好愛去造勢晚會,選輸了就要鬱卒一天像失戀。我還加入了登山社,登山和談戀愛占去大半時間,然而,週末到地下社會、女巫店、alive看獨立樂團表演,睡不著時就去誠品敦南店看書一整夜,連金山南路巷子裡的2.31都去朝聖過,基本上,還是沒偏離文藝,但,是哪裡出錯了呢?

我沒有寫。對的,我沒有「在」寫。

高中三年,愛寫得很,書包裡恆常放一本稿紙,沒事就寫,寫了就給校刊社的同學看,有沒有發表都寫。上大學後,在BBS上敲敲打打一些流水帳,也就以為寫了,其實不算。

為了讓自己寫,大四,我報名了寫作班,並不是去學寫作,只是讓自己回來,招魂一樣的。就像想要瘦身的人可以去跑操場,但大多都會報名健身房一樣。結業時交了一篇短篇小說,確認了寫作的肌肉還能啟動,接下來的持之以恆,便靠自己了。

又隔一年,研究所一年級,寫了一篇更長一點、更像樣一點的短篇小說,投稿了文學新人獎。回推起來,2003年SARS風暴籠罩台北城時,正是截稿期,我住在永和的分租雅房,一週兩或三天搭客運去新竹上課。瘟疫過後,新學期開始後不久,某個傍晚下課,手機裡有幾通未接來電,和一通語音留言。

那個聲音通知我:恭喜你得獎了,請回電以便連繫後續事宜。

我站在山上人社院的斜坡上,周圍沒有老師沒有同學,天慢慢黑,起風了。我的雀躍與興奮無可宣發,只能安靜地留在心裡,我可以找個無風的柱子後面回電,但我沒有。我慢慢地往山下的校門口走,一步一步,走過蓊鬱的榕樹林,走過圖書館和大草皮,我想要保留、或是延長一些什麼,或是把什麼初心或種子的東西深深種進心底,我走得比平常更慢,一直到出了校門口,在客運候車亭坐下來,才拿出手機回電。

得獎到底是什麼感覺?是被肯定嗎?更準確地說,對我而言,是被搞定。

不再騷動不安飄飄晃晃,定下來了:你能寫,你會寫,你要寫。

然而,沒有什麼是不變的。儘管初心還在,卻會被掩蓋,我搞定了文學獎,卻搞不定自己,明明是好喜歡的研究所卻沒讀完,明明是好喜歡的藝文雜誌編輯卻做不久,飛到上海工作又飛回來,談起戀愛橫衝直撞,由著月亮雙魚主導,好愛演又好容易受傷。

花火藝術家蔡國強說:「面世的作品就像煙花燦爛奪目,創作的過程就像黑夜一樣漫長。」文學獎的煙花放完了,我回到黑夜,但我根本就不創作,生活就像爛泥,又黑又臭。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2006年夏天,父親過世後隔年,我從上海回來。一個之前因為工作見過兩次的男人傳訊息給我:「我幫你捐一百塊了。」

彷彿前世今生。

1998年的敗選晚會,跟著學長姊在台下搖旗嘶吼聲淚俱下喊著總統好,台上那位真的當總統了,而且還當了第二次,然後就要被倒了,每人捐一百元的反貪腐行動,風風火火展開。捐款到一億元,代表有一百萬人同心協力。

但我心不在那。因為,馬上一個重要的文學獎要截稿了,8月15日郵戳為憑,我記得。而我寫寫停停將近一年的〈父後七日〉一直停在第一日,如果稍微軟弱一點懶惰一點,就要放棄了。我白天在天母的藝品公司當文案,只能晚上寫,半頁也好三行也好,寫完了就印出來,帶在頂溪往石牌的捷運上看,拿筆修修改改,晚上再繼續寫。

寄出去後,我與幫我捐一百元那男的開始約會。喝過三次咖啡之後進入談戀愛,甜蜜到沒空反貪腐,他的一個身心靈掛的哥兒們說:一個城市不停下大雨,是因為有人熱烈地在談戀愛,所以讓人民更團結的那幾場大雨都是你們造成的,你們也算有貢獻。

我不知道那名稱是誰想出來的。圍城。9月15日,台北捷運與街道一片紅海,我在下班後趕著去城裡見他,捷運堵死便改搭計程車,司機問我:「要圍城了耶,你要進去嗎?」

要進去嗎?要進到一段穩定長遠的關係嗎?要同心協力走下去嗎?進去了,會不會想再出來呢?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分分合合,藕斷絲連,用力過猛,傷身傷心。有個朋友說我是拿根竹竿不斷在平靜的湖面上攪動,我卻覺得我是在讓漣漪四起的湖面靜止下來。

長更大之後,才會明白,戀愛談得亂七八糟,都是因為自己還搞不定自己。但我再次搞定了文學獎,十一月,秋高氣爽,我接到了入圍通知。

典禮的無上榮耀與尊貴,是獻給文學與文學人的。那時,我再次意識到,我也是其中一員。說沒有得失心是騙人的。我記得入圍的五人被叫到台上,當兩名佳作陸續公布、我都不在其中時,某個猛烈的直覺或企圖心,在心底呼喊:我只想要第一名。第三名公布,仍不是我,第三名領完獎下了台,台上只剩下兩個人,平常心三個字只能暫時塞到鞋底。

但記得更深刻的,是散場過後,我抱著獎座站在大樓外,現在存摺多出好多錢了,要搭計程車嗎?想一想,搭公車速度也是差不多,便又上了來時的公車。到市政府站轉車時,天黑了,想著好像應該去哪吃個什麼大餐慶祝一下,跑過一些大飯店自助餐的選項,可是一想:獎座好重。我又上了公車,回到永和的家,我卸妝換衣服,最後大概是散步去吃了樂華夜市。

紅衫軍解散了,文學獎落幕了。我到報社當記者,仍然在寫,卻很少不為什麼而寫。電影公司來聯繫,邀請我把得獎散文改成劇本。我把父親告別式時葬儀社的側拍播給他們看,問:你們要拍這個嗎?他們看了看覺得毛骨悚然。我回家鄉做田調,加入人物與血肉,劇本有點像樣了。他們問:你要一起當導演嗎?

我辭掉報社工作,加入劇組。拍完第一階段,錢花完了,停擺了。我失業又失戀,再次陷入搞不定的局面。這時我快二十八歲。

這一次,我把二十出頭歲以來,想要抓住什麼卻什麼都抓不住,想要穩定卻定不下來,想要被搞定卻不斷搞砸的反反覆覆,寫成了一篇短篇小說,名字就叫〈搞不定〉。

這一次,沒搞定。連佳作都沒有。但那次的首獎從缺,朋友告訴我:從缺的意思就是,你沒有,誰都別想得到。我被安慰了。海海人生,高高低低,我甚至去當影子寫手來度過低潮,我要繼續熟悉雙手在鍵盤上敲打的手感,繼續適應一個字一塊錢兩塊錢的韻律。

我不禁想,如果機緣錯開一下,時序錯置一下,例如我先摃龜了,那麼我還會繼續寫嗎?恐怕不會。這麼一想以後,就覺得自己無比無比幸運。如摸石頭過河的二十幾歲,所幸有前兩個文學獎撐住了我。

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你不該再這樣下去,你不值得再這樣下去。2009年,散文改編的電影重啟,2010年,征戰影展,像被雷打到一樣,勢如破竹,叫好叫座。我成為專職的作家與編劇,沒再猶疑過。至於那些獎座,一律拿回家獻給媽媽,供在客廳玻璃櫃,那是讓她安心用的。

我以為我搞定了作品,其實是作品搞定了我。它反過來,點醒我、告訴我:你能寫,你會寫,你要寫,你不能不寫。而我卻常常忘記。

後來,過了三十歲,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出版了,收錄了〈搞不定〉。一位廣播主持人告訴我,他讀那篇的時候一直哭,明明寫的是一個不斷劈腿害人害己的臭男人,他卻想到他自己的二十幾歲,那種巨大的不安不定,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每天都不知道怎麼搞定自己的日子,太悲慘太恐怖了。

我懂。

我也不想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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