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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重返○○】言叔夏/白虎野之死

2020/03/31 05:30

圖◎郭鑒予

◎言叔夏 圖◎郭鑒予

2003年在東華大學書店的言叔夏。 (言叔夏/提供)

○○年代的友人都四散了,散布在臉書河道的支流裡。遙遠又接近。我依稀記得H問過我的話:我們會一直一直聯繫嗎?在我的地下室房間裡,那些話語像微弱的游絲,找不到墜落的地平線。那時的我是怎麼回應她的?最後一次見到H,是06年左右。有個場景我始終忘不掉。在公館二樓的速食店,一個聚會的場合。午後的人聲與音樂聲鼎沸著。H說起她受洗的儀式有多麼充滿神蹟。「當你全心想要某物的時候,神會以某個形式給你。」H說得虔誠,我從沒看過她臉上有過那樣的光。那麼如果你想要的是牛肉麵呢?有人隔著圓桌嘻笑起鬨,我們都哈哈笑了起來。二十來歲的時候,神畢竟是一個太遙遠的詞彙了。但我一直記得H臉上逐漸陰暗下去的溝渠,在午後分岔的光線裡沉沒,終至看不見。

台北車站附近的舊大樓,2009年左右。 (言叔夏/提供)

我不知道那個午後的訕笑,有沒有冒犯了彼此難以攤展在白日下的邊界。跨過了2000年,九○年代的解構氛圍還彌漫在新世紀的空氣裡。人人都內嵌著一種話語的周折與自反。何況H。大學裡H老跑得那麼遠。談話裡聰明地拋出迴旋刀。○○年代初島內春筍般冒出一間間台文所時,H是大學裡最早去念的。彼時文化研究蔚為顯學。酷兒皇后滿街縱走。那些理論的拔高與煙火,辯證交鋒時的快感與墜落……H不會不知道。上帝死了,死後一百年拉出的一長串名字是一整片奇花與異草。這樣的H後來說起了神。神是什麼呢?

H後來改換名字。去了日本。做布道的工作。臉書上看到其他教友喊她某某天家姊妹,竟有一種難以相識的錯覺。這些都已是一○年代的事了。我們有很長時間沒有聯繫。日常是這麼齟齬,刀柄刀背一樣過不去的時候真是一步也再過不去,很多關係走到散掉,其實只是一個路口的事。但我有時仍會想起在台北的夜晚,孤獨的研究所生活。偶爾從台南北上來借宿的H和我躺在那天花板極低的地下室房間。關了燈以後我們漫無目的地談起了台北的天氣,南方的風,碩士班裡學院凹陷而低窪的日子,永遠讀不完的書……還有那早在21世紀開始以前,就已離席的父親……世界是一個太大的文本了,大到足以把我們的身世反噬,寫進它袋子的內裡。方法論難以抵達的角落與細節,還有很多很多。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就聽到地板的被榻裡傳來H暗夜中的聲音:……你覺得這個世界會變好嗎。你覺得人會希望他人變好嗎。你覺得……

屬於○○年代的回音,在一條暗夜的大路上,因遊蕩而空曠。那真是一條真真確確的大路,大到看不見盡頭。課堂上年老的老師每每談起我們這一代人總是說:戒嚴的路障都拆盡了。你們沒有理由沒有路走。其實我仍記得小學時(那時約莫解嚴後數年)鄉下的學校裡仍有說國語的運動。但49年來台的外省老師那時早已老得不可思議了。在整座都是銀鈴笑聲的小學校園裡,他的白髮與皺紋像是一個過於虛構的傳說。幾年前回高雄老家時,偶然行經小學門口。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轉念一想: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哦。他大概是已經死了。

但高屏溪沿岸的煙囪一直站在那裡。從我有記憶的八○年代起,它們一直塔樓一樣地矗高在那裡。上世紀的巴別塔隱喻,1999沒有將它震垮;它終於帶著一種古典工業時代的抒情意象,踏進了2000年。2000年以後,據說北高來回已一日生活圈。我第一次搭上高鐵,從台北到左營,不敢相信僅要時九十分鐘;而從左營轉捷運至高雄火車站,排隊搭上灰撲撲的中南客運,回到了我南方石化工業區旁的老家,竟亦也耗費了九十分鐘。故鄉究竟在遠方還是近處?那個關於日近日遠的古老問題,○○年代的時候,千禧蟲沒吃光的世界早已像一塊多孔穴的乳酪,內裡充滿相通的甬道。地球是圓的。地球當然是圓的。在圓的地球裡的世界是平的。世界使我們鼴鼠一樣地成為平的。

但我返回那九十分鐘時差外的偏遠小鎮時,地球或世界,都已是發皺的紙團了;世界被揉成一團的時候,兩點之間的距離趨近零。夜裡石化工廠的火炬一簇一簇高高地揚起,遠看近乎魔幻。啊○○年代,所有的抒情都是帶著毒的。我想起H在那些年裡曾告訴過我的,據說在遙遠遙遠的越南,採石油的礦田有個極末日感的名字,叫做白虎野。

白虎從油田裡崛出,來到我晝伏夜出的夢裡,拔足且狂奔。那虎是不是已經死了?從尾巴開始緩慢安靜地死去。牠甚至不知道牠已經正在死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態句子?)。太平的日子裡,戰爭被推延得極遠極遠,遠至天安門。06年看完《頤和園》,走出了午夜的電影院,走進○○年代中期西門町鼎沸而喧鬧的街,倏忽驚覺:滿街滿街被時代剩餘下來的人都披垂著今日的外衣。其實舊世界早已毀滅了,在公元2000年的第一天;我們只是依存在它的廢墟上,將每一個白日當做明天來生活。整個十年,我好像總在同一個課室的箱子裡,從東部縱谷的學校漂移到北方盆地的邊陲。從十八歲到二十八。簡直人生裡梨一樣澪澪出水的十年。天空總一逕地藍。藍得幾乎要啵一聲破滅。我從動物園搭木柵線轉車到城中的一堂日文課。早晨十點鐘的車廂空蕩蕩的。短短的胖胖的列車在樓與樓之間滑行。樓面的窗離得好近好近。牙齒一樣地。我謹慎微小地並膝坐著,複誦著新學的語言:はじめまして、世界,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明天見吧。明天見。またあした。

白洞。白色的明天在等著我們。誰是可愛又迷人的反派角色?我們降生於後設與抒情共存的子宮,餘裕地將世界樂高那樣拆過來組回去。後現代、後殖民、後人類、後賽博格……世紀末的煙花,跨進了世紀初轉瞬就成了餘火。這些都在學院裡輪過了一輪以後,我忽然覺得很沮喪;像一個打怪打到一半忽然驚覺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掉落在屏幕外的遊戲者,並且發覺那些原在場上跟你搏擊雙打的人,竟也都和你共同處在屏幕外的此側。你們忽而從敵人成為同陣線。而屏幕裡有些什麼呢?有長角的怪獸升級變大再變大。牠獨自一人在屏幕裡的四處跳過來又跳過去,孤獨地發射武器與噴火;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想起SARS來到這個島上的那一年,在公館河岸留言的地下室裡,擠挨著聽那女歌手唱歌的事(她戴著N95的樣子使她看起來像一隻非常可愛的浣熊)。那是一場所有人都蒙面的演唱會。儘管如此,舞台鼓點的節拍落下時,我們還是在自己的口罩裡唱起歌來了。像小時候打電話給自己。童年時我總困惑地想:自己打電話給自己,電話也會響起來嗎?

而今我極少在口罩裡唱歌了。一○年代的終末,我的喉頭衰老,聲線枯槁,舌頭發出嘔啞嘲折的嗤聲。他們說:那不是你。一定是因為你活下來了。他們說話的方式好像在說:你的時間永遠不需要前進。你永遠需要琥珀標本一樣地靜止凝固在那裡。

他們也有他們賴以活下來的嘔啞與嘲折。

時間在流。我常想,人是這樣地脆弱。無論在哪個年代裡,人常不能克制地暗自在他人的不幸裡獲得隱密的救贖。太平的日子如是。一本書的讀者或作者亦如是。我是因此對寫作懷抱著複雜而糾結的敵意;而這樣想著的同時,就覺得自己某時真是一寡薄與尖刻之人,並且無來由地,想起了H。想起○○年代的我們,曾意氣風發地將神與牛肉麵放在同一個天秤。我沒有別的想要的東西了嗎?

「當你全心想要某物的時候,神會以某個形式給你。」○○年代裡抽到的一張紙籤,放在錦囊裡,19年去到香港,走在反送中對峙的封鎖線上時,我把它捏在手心:神會給我嗎?神會給我們的吧。

給我什麼?給我養虎為患的語言?給我自我反噬與繁殖的孢子?給我蕨葉一樣不斷後退的地平線?

可是有些什麼,在○○年代的終末,已經真真切切地沒有了。

字詞。歌曲。敵人。愛。

賽局的終末。傷停時間。像所有關於預言的敘事,後來都是這樣開頭的:世界末日早已經過了我們的上空。只是我們之中並沒有人知曉。在世紀初初的城裡,97的馬還在跑(牠還沒來得及老得四蹄都鬆脫),東區裡整夜整夜不散的人潮(現在它們都變成一窗又一窗的夾娃娃店了),還有那永不熄燈的敦南誠品,彷彿永夜般的白晝……在我們玫瑰色的擋風玻璃前,如夢亦如電。而我們的車只是一直駛。一直駛。駛上了高架橋。在諸神的黃昏裡,一切事物的影子,被天黑前的日暮,拉得好長、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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