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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銘亮/遠行者 - 五個聽來的故事 2之2

2020/04/15 05:30

圖◎阿尼默

◎林銘亮 圖◎阿尼默

4. 比起形容詞,我更喜歡發語詞

路人的閒言最有味,最好自己也能說上幾句。我記得咖啡店最難的工作是熟記四大產地五十款基本豆風味,咖啡細飲進去,比喻要徐徐出來,愈玄愈妙愈能釣人上鉤。在這之前自己必須繳付腦汁,腦汁的收集大會就是每月一次的品嘗會議。

品嘗會議上每位伙伴必須針對新推出的蛋糕、咖啡、鹹食進行評點,店長則評點伙伴的評點。為了這個月能在ROXY多點一杯酒,學過的形容詞都用上了,甘甜、花果香,太俗氣了又不是賣沐浴乳;珠灰、鎏金,太不知所云,以為嗑了什麼藥;泥土味、醬油味,準確歸準確,誰呆子啊花二百八十塊買一杯醬油你給大家說說?於是只好疊床架屋,努力捕捉抽象的味嗅感,陷阱愈嚴密,抽象的感官逃逸得愈遠,像老鼠,偶爾碰上,因為已經死了。

感恩節前夕來了一支混合豆叫「新世界」,入口辛辣,酒味嗆鼻,在舌面上跳動,入喉後飄然無物,一團透明。新世界太新很難以言語捕捉,三番五次折騰,店長火氣來了,從保險櫃拿出一本厚比檸檬塔的印刷品,標註母公司對每款豆子的描述──原來公司都有參考答案,只是店長不欲人知,現在想起來她真的很適合擔任教育部長──她跳遠似地翻到最後一頁,找到感恩節活動特調豆,新世界的風味備註欄寫著:「像是中古世紀赤足奔跑在夏季草原上的白裙少女。」

這個形容在公司的靠北群組廣為人知,一如顧客把本日咖啡說成日本咖啡,彼此不熟的親戚問道:「汝飲啥迷?」對方回答:「我林美惠。」又有一頭黑直長髮,出沒天母,性好賣弄英文雙關語,造福候位顧客,被伙伴暱稱為淫娃的,常找金髮碧眼高壯西裝男併桌,沒穿絲襪的小腿在桌下一勾一推,不久,男人就像被鐵鉤咬穿背頸的豬,吸著鼻子,隨她走出玻璃自動門。某一次她坐落地窗邊高腳椅,腿與椅齊,忽然走來一名紅髮橘臉運動衫男子,仰頭問她Are you free?淫娃睥睨天下,朝著牆上掛燈說 I am not available。

如果店裡可以燃放高空煙火以增添天母店伙伴的狂喜,他們一定毫不猶豫全部搜刮。因為這個外國矮子是附近規模最大的英語補習班老闆。

聰明地運用語言是不幸的,然而這個不幸至少是聰明的,人生頂多做到這樣吧?我正在這麼想的時候,客人問我咖啡豆的口味,我說這一支喝起來像是中古世紀赤足奔跑在夏季草原上的白裙少女,她說她聽不懂,咖啡喝起來不都一樣又酸又苦所以要加奶加糖嗎?我說不一樣,就像茶也有包種茶龍井茶鐵觀音東方美人……她削斷我的話,說,我第一次知道咖啡粉還可以回沖!我說不一樣,她問哪裡不一樣,我回答她因為咖啡再沖就只有咖啡因沒有風味了,她說好可怕好像這個世界人人都只能拜訪一次。

我想,全部的人死了都要先去拔舌地獄,讓語言都失效。看著自己的舌頭在更多堆疊的舌頭上抽搐,都不免會讚歎口拙之人的大智慧。

5. 我沒衣服穿,就這麼簡單

老人家把過去說完了,結尾助詞總是喃喃一句:「久沒看到可能死啊咧。」言下之意是祝禱他們解脫。

爸爸初中沒考上,早早地去當兵,四處移防,全台灣號稱有百萬大軍,義務役甚至還有三年簽,抽走一支,司儀一喊,簽紙一貼,消息交頭接耳地傳出去,家屬就在門外放起鞭炮來。

爸爸就是抽中那支三年的,從聽到鞭炮聲開始,他就決定要把剩下的一千多天混完,站哨帶高粱,打小蜜蜂;擔任伙委揩油,等到連長發現弟兄們只剩紅蘿蔔絲炒白蘿蔔絲可吃,氣得想關他禁閉,他說報告連長,雞舍還有雞蛋,我們共赴國難!連長不可以反駁「共赴國難」這四個字,但可以派他去睡豬圈。

同袍幾乎要懷疑起他和連長的關係,過了一夜,集合點名時他髒話連飆,飆完才說:「地上都是屎我怎麼睡得下去,睡在旁邊的椅子,豬伸長鼻子死要頂,倒在地上,肚子又來蹭,伊娘的一晚沒睡。四點安官又挖我起來清豬屎!」大伙捏著鼻子,笑個沒完。班長一吼,班兵排隊進餐廳,老李早翹著腳坐在餐廳後門邊吃飯,全連進餐廳喊口號的連台大戲他懶得再看。吃飽飯,鐵盤框琅琅一摔,自顧自出去,全連置若罔聞。

這就是現在說的老兵。

其實他們也不過三十來歲,跟著政府一路打一路逃,說起過去,開頭就是我呸,什麼跟著政府,老子是被抓來的,我們三個人河裡洗澡,來了幾個兵,把我們的衣服褲子全抱在懷裡,帶頭的說起來起來,走吧,就這麼糊里糊塗地來了。爸爸說笨喔,你不會游泳逃走。老李冷笑,有槍呢,逃?打死了怎麼辦!打死了也是你的命!爸爸說。老李口裡遂來來回回念經似的,是命啊是命啊……

老李有點錢就去喝酒,回來脫去上衣,俯臥在床大醉不醒,夏夜,背上是密密麻麻的黑蚊,還有黑蚊陸陸續續扎上身。旁人舉手打,打了滿掌血,但他還是醒不了。

爸爸後來補了通訊兵的位置,人品進步許多,偶爾才把通訊機的接頭拔掉,呼呼大睡。有一陣子還管信,每封都看,反正信封都是拆開的。老李信少,每一封都打香港輾轉寄來。有天警備總部來了兩個穿卡其色中山裝的,木著臉,指名要抓老李盤問。軍官和士兵全躲開。少知道一件事固然少了談天的樂趣,傷了好奇心,但是和拔指甲坐冰塊駕飛機的日夜訊問以及就地鋪上白被單槍決相比,這點損失簡直是螞蟻觸角抖落的灰。連長急得到處抓交替,說我爸爸素行不良,此番機會難得,一定要在旁好好學習,強化道德意識。爸爸罵了一聲,挨進連長室,於門邊肅立,看著不回頭的老李,他的心臟突突地跳,尖銳的耳鳴在腦袋裡左右穿刺,完了,完了,要出人命了。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安靜而高大,灰牆上的壁癌慢慢地剝著自己油漆的皮。篤篤篤的皮鞋聲從戶外襲來,兩個穿中山裝的長著臉進門,拉椅子坐下,攤開一疊信,聲音平穩,低沉,冰冷,向對桌的老李說,你通匪。

老李跳起來,嘩啦啦把桌子掃了,爸爸清楚地看見記事本、墨水瓶、紙鎮、筆山分進突擊的路線,那兩人連忙閃開,老李伸長身子越過桌面痛罵我通你媽我通匪誰不是大陸過來的肏你媽大家全部是匪!你是匪你也是匪!我給我娘寫信哪裡錯了你們這兩個不孝的豬狗我給我娘寫信哪裡錯了?不讓我回去又不讓我寫信王八蛋政府抓我來的我只是寫封信也不成?只是寫封信……

風雲起,山河動,老李梟雄。雷狂雨驟地罵了一陣,那兩個警備總部的最後居然縮著臉,細聲地說:「以後少寫點兒,啊?」

爸爸抓起手機,打開寶可夢,他相信到處都有凡眼看不見的鬼怪妖精,要留心,我心想遊戲才不是這樣設計的。他說,好久囉,這事幾十年囉,1949到今年2019,他一定做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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