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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曾柏勛/日常
圖◎阿力金吉兒
◎曾柏勛 圖◎阿力金吉兒
同樣的板桌,我做過兩架。
第一架在絕無經驗中摸索嘗試,組裝了三天,鉛筆在札記簿裡竭力精細地摹出草圖,從板柱長短至釘眼的距離相間俱求能詳明地標示。那時身邊工具單薄,沒鋸床、沒固定夾,木料是細準了尺寸預先倩人裁好,其餘手活就單憑一把新購的電鑽與兩柄十字螺絲刀。辛苦狼狽難免但心情是滿溢著甜味,為了設想裡可能的種種日常,我想製作一張,在她準備好到異地想念我的時候,一張大大的桌子給她。
(僅僅還缺一點堅實的,她說,能撐起生活的東西。)
大就有餘裕。閱讀、飲食、寫作;午間能托起深淺的假寐,雨夜裡足夠支架住失眠;可以安心擺上凸腹的水瓶插蓬鬆的花;適合堆疊片段,將一簇簇零碎遺忘在邊緣;允許忙碌與徬徨面對面坐著,留自己中立在蜷縮的隅落;或是讓落地窗外的斜陽嘩嘩琅琅撲打上桌漫出虛與實的光影,供她去想像和發愁都可以。我揣摩這一切的必然,她的日常,都將在這裡發生、賡續,松木的浮紋承載的不僅是她指腹與腕肘的膚觸,還有我的心安與思念。
隔年,我帶著相同一把電鑽、兩柄螺絲刀,憑著記憶裡的草圖脈絡,開始動手拆解這一架木桌。拆卸其實比組構簡單,只是容易手乏。旋鬆螺釘的勁力要大些,要強過當初一心想鎖緊的企圖。何況沒有意料到的鹹稠水氣已然滲濕了螺紋,漫漶了斑綠的鏽,在每一扎痕的孔竅中都苦澀而粗糙地咬著,想脫出每一枚釘都需運足勁像是要繃斷開一些永恆的什麼,而卸下的釘都帶出斑駁發閃的屑,像是時光或記憶密生的什麼。於是我的狼狽依然如去年,不同的是心裡滿滿橫流一再發酵的酸楚與憤懣。
而這次,我只被允許使用一個午後與初晚的時光。在她下樓跨上陌生的引擎聲離去之前,她說,會在晚餐後回來,還有,別在屋子裡吸菸。
我點起紙菸,獨自在面對這一張空蕩大桌的寂靜室內,看好看的日光以適合午睡的速度,揭亮桌腳一片積塵。松木桌面比預想潔淨,木紋絲毫未沾染點滴飲食煙火的油漬,沒有墨跡、沒有焦痕、沒有鑰匙刃面滑過淺淺的刮紋;想必也不曾貼熨過掌心的溫度,不曾逶迤過意念與笑意、沒有慌張、沒有歎息、沒有盼望;欻然我了解了這桌畔沒有,沒有她的日常。
臨走前,我將失去生活面貌與機能的木料按長短、分板柱齊整疊好,只帶走仿著鎏金色澤的、一整袋木螺絲。
終於我重新揀選木料,製作屬於自己的木桌,在許多年後。
手頭工具多了,鉛筆還是在模造紙上畫滿尺寸與工法步驟,卻不知道完工將是什麼時候。我僅知道這新的松木紋路上未來將會布滿如何的汙染與氣味,在應有的若干年或更長久的時間裡,我會習慣收拾好屋裡其餘起居生息的角落的物事,唯獨讓這架長桌滋繁著或堆埋種種物什,不會刻意整理,也許半年一季就那麼一回吧,也不想費事地塗裝髹飾,松木容易在日曬下沉澱光彩的傷痕,易舊易黑,那就讓它去黑去陳舊吧,髒了就髒了,因為那才是生活底的日常。
我找出那一袋,已經失去鎏金光華的木螺絲釘,在全新的木質部裡,計畫將它們全部都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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