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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玠安/ 住滿幽靈的地方
圖◎michun
◎陳玠安 圖◎michun
1
事情總是這樣開始的:你拉開了把手,以某種期待,移動自己的步伐。
那期待之中,有蒸餾麥芽的味道,可能是泥煤味,煙燻味,可能是嗆辣感,是花香,是濃郁,是冷冽,還帶著冰塊化成水的味道。如果你想要,也可能蒸餾的是米,是芋,是甘藷。
經過蒸餾,不管是什麼,都變得更為原本、單純。也因為單純,輻射出本來可能不為人知的香氣,或者口感。
愈是單純,心情也往往愈複雜。每一個穿過門口的步履,都充滿試探性。
跟步伐的快慢,沒有關係。愉悅的踟躕,傷感的疾行,都不教人意外。
門後的世界,拉開門把的你,預料了什麼?在那樣的預料裡,自己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漸漸地,你開始明白,去期待某些體驗,本質上,令人畏懼。承認吧,其實,你只想要體驗以熟悉所包裹的情節。如果,其中,有些值得期待的部分,那很好,但並不要太勉強。
千萬不要勉強。
反正,你就是會明白。就算有原因好了,你也得避免去分析,「到底是怎麼樣開始明白這一切的。」如果經驗法則有效用,人腦會躲避掉讓自己陷入膠著的問題。
哪怕那就只能是一個暫時理由,去喝一杯。
「去喝一杯」,聽起來很自然,甚至有點輕盈吧?
沒有完全合適,或完全不合適的時機。以為的輕盈,只是給失去力量的人,在事情已經開始扭曲,還沒有到不可挽救的境地之間,「喝一杯」。
只是為了坐上吧台,有時逃遁於嗅覺與舌尖習性,有時候,希望有人用堅定而溫柔的方式跟你說話,「今天想喝點什麼?」
會不會是為了那樣的語氣,打開了門把?
2
沒有想像中的喧鬧,也沒有聊天的客人。沒有什麼人。
景象看上去,使人心生疑惑:是剛開店,還是要收店了呢?
為了離開現實的時間,你安坐於此,然而,又不禁心頭一緊: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吧台裡魚貫準備的動作,行禮,如儀,正要開始,還是準備結束?
空調不至於涼,你卻拉緊了衣物。來得太早了嗎?還是太晚?
你永遠無法判斷,不只在這裡。還有心底。時間是飄走的煙,你上秒還看見,再點一次火,已經永遠熄滅。
你的肺部一緊,口腔熾烈。在故事的幽靈降落以前。
3
一直都是這樣:這個空間裡,飄蕩著許多故事,但沒有人願意說。
沒有人願意說,主要是,也沒什麼人真的想聽。
於是,幽靈們,成為語言,在玻璃杯子撞擊的微小聲響裡,寂寞待著。
或者,有些時候,以現實的灼熱感,咬住最破碎的靈魂,將其帶離血肉,入替了他者的命運,附身於人心形而上的所有無奈與歎息,成為你身邊的一個陌生身影。
陌生,但黏稠,且鮮明,無血無肉,幾可透視。像是等待嗎?
跟我有關嗎?
不盡然無關吧。你試圖呼喚出自己的幽靈,與身影對話,瓶身微微傾斜,杯中是夕陽。你的幽靈。
但你根本無能為力:被禁錮過久的語言,連幽靈都不能成為。
如果可以跟那樣陌生的事情,交換一個眼神,會不會有意料不到的熟悉?
你仍然期待著什麼呢?從無處可去之地而來的記憶?能夠被緊緊擁抱的虛無?
在腦子開始微微發熱之前,搖晃著杯中冰塊,眼睛瞄向吧台的另一側,邂逅是海市蜃樓,很舊很舊的歌曲,你第一次聽。放了很久的酒,你第一次喝。
現在開始,不加冰塊。
4
這是一件無比壓抑的事情,然而,必然得先壓下興奮與失望,才能夠記得,你曾和誰,本來有個約定,在這裡。
人們總覺得在這兒,昏暗的燈光是必然的,可是專注的眼神,不僅無懼於昏暗,甚至熱愛。
專注的記憶也是如此。於是,你反而覺得外面的景色更為昏暗無神,吧台才是真正有光澤的所在。
大約在喝過第一個「點」後,瞳孔跟腦海都被刺激了,放大了。想起他人未盡之約,與寂寞不必然有關。時間連寂寞的樣子都不願辨識,好像智慧型手機拒絕面對你歪斜的臉龐,身分變成了認同的阻礙。
如果不刻意去想,是不是就會想起來?偏偏哪,為了遺忘,你便用盡了全力去想。以為用歷練蒸餾了無能改變的諸多事情,最後只會剩下原料物本來的精華。原理或許如此,你沒想到的是,即使是原料,風味竟還能清濁分明,層次多樣,選擇困難。
不知不覺你就喝到了第二個「點」、第三個「點」。憑藉著杯旁始終孑然一身的白開水,唇間各種翻雲覆雨,能歇息,並回到分號的狀態。你瞇起了眼,拿起幾小時裡,刻意不去碰觸的手機。啊,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就在這該死的時刻,你終於忍不住,想傳個訊息給未能約成的人。沒約成的人何其多,就只有那麼一位,從進門坐下來,一直往心裡跑。
的確是有些昏暗吧,這燈光。但外頭也暗了。
5
婉拒了店家替客人叫車的服務,用塑膠卡片付了帳,穿上尼龍外衣,開了門把,走到外頭。
這座城市啊……
再多一點點耐性,就能等到明天了。明天就可以再喝一杯。只要可以喝一杯,事情就不會更壞吧?
那麼過去的這個今天呢?它也曾背負著明天的命運,然後過期,是吧。
這是一條特別漫長的人行道,你期待有一個誰,與你遇上。一個跟你一樣,在某個角落獨自經過了這樣一晚的人。也許他喜歡泥煤產區,而你沒那麼喜歡,但無妨。
那個往心裡頭跑的人,在今晚跟著你,精采又透徹地活了一次。正因為這樣,你自己的內心又死了一次。
不都講明了嗎:所有的人都有故事,但沒有人要開口說。
這座城市裡,一個個住滿幽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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