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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王姿雯／ 小套房
圖◎郭鑒予
◎王姿雯 圖◎郭鑒予
我像是把自己分娩出來一樣離開那間住了十餘年的單身小套房，在初夏的移動中渾身濕黏，偶爾歇斯底里地嚎哭，彷彿是因戰爭而被撤離家園的幼孩，但我明明是要前往幸福。
小套房有一整排漂亮的採光，二十出頭的年紀，對那樣燦爛的窗景一見鍾情，幾乎是馬上就決定租下。不懂事地在牆壁用雙面膠黏了各種浪漫裝飾，在玻璃啤酒罐裡插上假花，跪地擦拭每塊磁磚。每日出門上班前，看著日光柔柔暈開整個房間，依依不捨又心滿意足地掩門而去。
小套房長出我的氣味，長出一隻貓，長出深夜與白日不同的訪客，然後從某個時刻起，就老了。
老房間不再那麼喜歡呼朋引伴，塵埃厚實起來，跟人與貓一樣喜歡躲在角落發懶。我為老房間逐步汰換掉那些花俏的裝扮，而當所有空間都被精密利用後，斷捨離也成為每次換季的例行公事，那些被剔除掉的物件，或許都未曾預見我的薄情，出國的紀念品、小禮物、無數的衣服與書，我想我是真心喜愛過它們，只是我的心也每季老去。
被換過那麼多次內膽的小套房，究竟令我依戀的是什麼？
著迷於那一面採光，我卻又往往在寫作時刻，拉起窗簾關上燈，小套房成為思想的子宮，文字是臍帶，憂鬱在黑暗中發育為詩。在那些表面的寧靜時刻我深溺於混濁洶湧的精神羊水裡，偶爾望向貓求助，貓只是睡，不發聲響，而我的思緒在四坪大的空間內不斷來回衝撞，從一幅兩千片的藤城清志插畫拼圖，衝向衰頹中的IKEA書櫃，衝向浴室門口斑駁的水漬，那些混沌被我親自封鎖於這狹小的空間內，直至黑暗中有新的採光爆炸而生。
小套房在一戶被隔為五房的舊公寓內，五個房內的女生僅僅共用一台洗衣機。我們總是很有默契地聆聽門外的動靜，你進我出，避開毫無必要的相識與寒暄。都是過客，在生活與租金間旅行，我們沒什麼互助的餘力，僅求相安。夜晚七、八點如果置身公共空間，五間房內多隱隱傳出各式戲劇或節目的細碎聲響，我想像我們五人各自端著附近夜市買回的晚餐，對著或大或小的螢幕，在小小的單人空間內終於有了一天下來的救贖，像曾經在母親子宮內聽著世界的動靜但不被世界看見，像貓愛躲進任何大小的紙箱，像佛洛伊德所說的死亡本能――重返無意識無機的完全平靜。
畢竟一出生，就是被世界感染。
我曾經注意到鄰居們的一些毛病，比如出門前強迫性地數遍按壓確認門已緊鎖、連續用洗衣機好幾個小時等。有時我好像也感染了她們的症狀，在生活的細瑣雜項中忽然有重複折騰自己的衝動，一些無來由無目標的小動作，將自己拴緊在散漫又無可奈何的日常中。
在初出社會磕磕碰碰那幾年，也許就是這一小片絕對自由，將我最重要的核心拴緊，讓我的世界有了真正成人意義的內與外，那個內允許無止盡的逃避、無止盡的深入，每個單身小套房內都是鏡中鏡，自我重複映射，直至意識的遠方。
開始打包搬離那週，常有巨大的疲憊感，靜置已久的人事物被擾動後，往我身心漫上大量的塵埃，每日我不斷重複這排汙與洗淨的過程，那心情不能完全說是痛快，只是知道這是必需。我曾經想像在離開前，要好好抱著貓拍些照，但最後那一段日子小房間已逐漸被拆解，垃圾袋與紙箱取代了原本的房景。也許在我做好離開單身生活的決定當下，那個小套房風景就已開始消融，十餘年的美麗與錯誤、靜夜與日出融為暖和的羊水，而我再次出生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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