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顏訥／算痔瘡

◎顏訥

◎顏訥

算工作算感情算發財，我在各門派算命仙桌前問過無數回診，帶著哪一種身分而來，就算殊途，也都同歸於盡。其實人活著不就寥寥幾筆，問來問去就這麼幾件事。當然三十歲以前怎麼活才是活，排序還不太一樣，以價計時去論命，總先急著問感情再問工作，對發財不抱希望，到末還剩些零星時間，再請仙人們算算疾厄。

這排序多奢侈當年我是不明白的。有餘裕的人多半很難感知餘裕，在所有能光宗耀祖的人格特質中，餘裕可能是最黯淡無用的一個。年少時對著神明還是蠟燭祈福，誰也不會去蓄勢待發地發願，此生要做一個有餘裕的人，太沒志氣了。於是，二十幾歲像個土豪去提領健康，沒日沒夜暴飲暴食，終於過早迎來了胃食道逆流偏頭痛齒牙動搖記憶力衰退下體雙道發炎骨盆位移乾眼症，或者中醫皺眉經常說起，你就是體內濕氣太重。諸如此類，教我疲累時心濕透的新傷舊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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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搞懂十幾二十歲是用現金卡揮霍。

我帶六十餘歲的老母去算命。她果然經驗老到，把疾厄宮從廳堂到臥房整宮問個仔細明白。老母像核對購物清單一樣逐條問完自己的病後，又問阿婆的病，幸好長命百歲。再問我與弟的病，也就是不甚出奇的文明症。最後加碼問老父親的病。我想這太像我媽了，總是操煩著我們的病直到她操煩成病，她便是這樣一個連算自己的命都要把整個家攏在一起的人。這時候，算命師倒破例拿出Google Maps詢問新家地址，原來看病還要結合風水。曰，此地庇蔭兒孫，福報代代相傳，只是住在裡頭的老男子容易血管爆裂，若要久居不可不慎。

我想到老父高血壓，忍不住要大叫一聲。老母此時卻異常安靜，像是在心底重新運算怎麼活才是活的排序。

去年，我命凶險。算命師說我身強體健，倒是有骨折之劫，過馬路易被車撞。於是我天天嗑鈣片，為未來的斷腿儲蓄。

倒是真正惱人的病，無論哪位仙人，也都沒聽他們提起。那是各種意義來說，都真正尾大不掉的痔瘡。

其實論命師告訴你怎麼活，主要還是爭取補足缺損，誰不將年年有餘當做祝福。可痔瘡是這樣一個尷尬的多餘，發作起來簡直不能當它是什麼鬼祝福，還羞恥到不能向神仙傾訴。不過這癥狀多走多勞動的人少有，那麼常久坐納涼人的命，好像也真的不得不說頗有餘裕了，只能視為一種償還。

我陪過親密的人去治痔瘡。在關係裡我太害怕自己是增生物，也的確經常敏感於自己的多餘。只是那一次在診間外，我感覺對方命裡最難論的地方竟就交到自己手裡，不多不少，裡應外合，心中突然也生出片刻餘裕。

不過，關於陪病／命，最慘烈的一次，還是算命師對著A男的疾厄宮驚呼太特別了，沉吟許久說出：「你恐怕要小心性病。」A男撓頭傻笑，算命師抬眼看我，也尷尬到收拾不了自己。

那次我是陪我丈夫去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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