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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陳銘磻/只能陪你們到這裡

2020/12/13 05:30

圖◎黃子欽

◎陳銘磻 圖◎黃子欽

石坊街這麼短,遺忘這麼長

小時和家人住居舊名竹塹的新竹市石坊街,雨水不多,九降風吹襲強勁,即使起風季節,天空照樣晴空萬里。

九降風不時興事先知會,說來就來,形跡詭異;有時輕盈柔和,吹拂清爽,有時又像一場無法提防的災變,叫騎乘單車的人迎風搖晃,不好前行,乾脆下車推著走。

童年夢遶,惦記每日清晨讓母親陪伴步行石板路,經過兩旁堆積如山,販賣越瓜、瓢瓜、小黃瓜的西大路到新竹幼稚園上課。那一條遺留清代陳跡的石板路,矗立一座三級古蹟楊氏牌坊,石塊堆砌的造型堅實強韌,蔚成樸拙遺址。

我和家人從牌坊底下出入千百回,臨近正午,放學途中,喜歡走到距學校沒幾步路遠,烹煮甘納豆的漆黑工廠,嗅聞剛剛起鍋,飄送撲鼻香氣的粉紅色甘納豆。

饞涎甘納豆,挑起我天之驕子的放刁撒潑脾性,經常賴在店門口,不讓母親牽手回家,母親不耐久候,咒罵我是渾小子,沒天良,佯作凶悍,我哭鬧要找父親過來;父親是我肚子疼痛的百草藥丸,專職替我解圍,救苦救難。

石坊街那一條未及三百公尺,不起眼的石板路,是我和風一起生長的地方,無數艱困和哀愁兼容的日子,習慣從東門街穿過三角公園,走在不寬敞的西門街,轉進舊新竹醫院到石坊里,故意繞行遠路,只為貪戀舊街屋的風景。新竹市的孩子,我喜歡風吹輕快。

孩童時期,翻滾無數稚氣無知,以哭鬧換取得意,不講理的蠻橫;別說我的童年一體混沌,至少猶未失寵。

嗚,只有嬰兒才許哭泣,動不動放聲嚎啕,會模糊眼睛,看不清前方的路。流淚,無非使眼睛清明,讓陰翳的心透亮,藉由光正視晦澀過去,告訴自己,童年消逝,再怎麼美好的記憶都將成為幻影;拋棄晦暗,面對明亮,不致擔憂昏黑。回憶的晦跡若是過於沉重,想起來會傷感。

驕恣童年遠離,桑榆晚景會變成怎樣,想也沒用,就別想了。

脆弱魚蝦等著被黑鱸魚吃掉!

故舊不棄,能見面的機會不多,能相互交談的時間少了,每次回到過去,總是拚命奔跑,不明就裡怎樣才是穩妥的路,能做的僅有不斷地跑。只是不解,人為什麼老是跑回過去,然後縱身躍進橫七豎八的記憶櫃,費神感慨?

小學六年級,一場突如其來的風寒導致顏面神經失調,語言技能失靈,說話能力薄弱;不以嘴巴講話,反遭同學誤解態度驕縱、傲慢。加諸中醫師的民間療法,在右下頷塗抹一尾添加中藥的剁碎魚屍,大清早攜帶羶腥味進教室,魚腥引來同學掩鼻鄙視,誰都不肯靠近,窘境難堪。

時序畢業季,課業繁重,情緒走樣,使性不去上學,鎮日蜷伏不出門,把沖天怨氣全丟給父親,整學年足足休學近三個月。

命運用魚屍捉弄人,中醫師說:「慢慢來,心急治不好。」我怨恨遭天譴,沒法不去憎惡魚,拿定主張今生與魚絕緣。

宿怨數十年,根深本命與魚無緣,還自詡雙魚座是世人宣稱「早熟的憂傷靈魂」的矛盾性情,存心自囚在無可救藥的宅院斗室,黯然度日。

多年後,無意間讀到村上春樹一則魚和水的寓言,「魚說:你看不見我的淚水,因為我在水中。水說:我可以感覺得到你的淚水,因為你在我心中。」村上豈是雙魚知音?

糾纏多年厭惡魚的怨尤心理,既而幡然領悟,自殘的傷懷實在幼稚;魚,本是救命恩人,如果彼時沒得助每日一尾魚屍療治,那種面對鏡子,窺見不想目睹嘴歪眼斜的破相面容,不知幾時才能平撫?

如今看來,我似已成長許多,不是從個頭高大,而是從勇於擺出笑容的喜樂感受看出來。

記憶本身會逐漸消散,能清楚想起的事愈少,無論多想要沉埋的舊事,即使非要想起,總感覺模糊不明,然後在某一天突然發現果真忘掉。魚腥往事不易清理,索性鎖進心房,放任排解。

你,絕非如自己浮誇的那麼懦弱,脆弱的魚蝦就等著被黑鱸魚吃掉!

被父親寵壞的孤僻男

十九歲離開新竹故鄉,遁跡尖石那羅部落教書,顧念我的青春將被掩埋荒山野林,絕望像沒出口地掠過心頭,或許就此終老人跡罕至的郊野。

恍惚特別嚮往離我遠去的少年時代,在那之前,我是被父親寵壞的孤僻男,從未篤信有個可以遮雨避風的家多麼美好,父親是唯一,母親也是唯一,他們是我憂傷的避風港!

歲月以多樣形式流逝,人用不同容貌相應,面對生活悲喜,我於被父親溺愛形成的孤傲,被母親調謔「大舍」的驕寵,面臨陌生的窮鄉僻壤,要存活出什麼模樣?對活下去著實束手無策,瞬息從心底生成難受的驚懼。

無可比擬的冷清,忽忽想起出生大阪此花町,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少年時期父母雙亡,成為名符其實的孤兒,青年時代與閱讀名著相依為命,曾說:「我這個二十歲的人,一再嚴肅反省自己由於孤兒根性養成的怪脾氣,我正因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鬱感,這才走上未知的旅程。」

即便孤獨、怪僻,卻從未拒絕社會、家庭與愛,又說:「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裡,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後什麼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家庭是由相愛的人組成,因相互理解而重生,因意識到人類群居的生活,離不開彼此,所以存在。多年之後,我是在歷經流浪、遷徙、出走,甚少與人交心,才看清家庭的實質面貌,因為家人有真情。

白雲孤飛,如今我已沒什麼東西可失去,可再擔驚受怕;家的形式,即便時好時壞,都要為愛留下一寸空間。

川端康成說:「我們都是上天的孩子,每一個人的降生就像被天拋下。因為我們是上天的小孩,所以拋棄在先,拯救在後。」被拋擲到荒涼野地的那羅部落,原來是為拯救我孤淒的本性。

我可能不會是個好父親

顧惜照料至親家小,我的態度會不會過於偏頗?

始終信仰是人自己抉擇到世間成為某人家的孩子,是比寄生更寶貴的存在,是使哺養的父母歡喜的緣由。

孩子可以跟父母一起承繼尋常人家的樸實原素,所以哭泣是上蒼賦予嬰兒的天職,名字是父母送給孩子的第一份禮物,父母應當以感謝的心撫育選擇他們的孩子,孩子的成長過程,無論發生什麼蠢事,應該學習忍受世上種種如意或失意的遭遇,為最初的揀選負責。

孩子會叫、會鬧、會撒謊,一點都不講道理,即使受到干擾,父母也不該感到厭煩;杜絕任何摧殘的行為,無論肉體、精神,總要事前維護。終歸能分擔脆弱、痛苦的,只有家人。

小孩的天真爛漫,明明含笑可人,隱藏起來多麼可惜!

讓一個尚未經歷凡塵俗事的孩子,在不解世故,甚至什麼才是恐怖主義的環境下,忽然如雨後春筍般成長,身為父母者固然必須有所堅持,引領孩子順應天理人情,否則成人之後不知會變成什麼糟模樣?

孩子是上天送給人的珍寶,他讓養育他的父母喜極而泣。然,就算一家人,有些話難以啟齒,對方還是不會理解,假裝知道,又什麼都不說,才是缺憾。壓抑不睦的心事,我會焦躁。

扶養三個小孩,全然仿照父親寵信我的模式與孩子相處,依據傳統處理問題的方法,一味碌碌無為,含混身為父親的濫情,要什麼給什麼,根本無視如何明確告訴孩子,哪些行為剴切與否,不由感覺自己可能不會是個好父親。

孩子長大,不順遂的雜事增多,理所當然會給父母添麻煩,如果一樣無為自化,過甚姑息,必傷害孩子無能面對困局;而我偏偏是那種把馬匹牽到水邊是父母職責,但不保證滿足每一次饑渴的人,以為用這種態度處理親子關係,最具效能。

慚愧,孩子要看的不是父母光鮮的身影,奢侈的人生願望已達成,我寧成為無言的街頭風景。

只能陪你們到這裡

孿生子在生日感言寫下:「二十七年前一場游泳比賽,冠軍及亞軍依序當陳爸陳媽的孩子。」

二十七載光陰,一晃千萬里,誰記得異卵兄弟洄游母體,汲取恆溫的羊水激素,從娘胎疼痛子宮湧出頭天的血脈奇緣?

你們現在能站在這裡,是過去的抉擇;從前和現在的自己,都是自己,即便幼體強弱不同,自己的人生只能在這裡。這樣就好,用勇氣和感動面對生命,愛護世間那個唯一的「我」。

成長如花期,適時粲然,難免枯萎,偶有耽遲綻開的時候,若不面對,怎麼都無法倖存;而我是在事業顛簸厲害的中年路上遇到你們。

無論遭受怎樣重擊,別在乎是否違逆矜持,只要義無反顧做喜歡的事,豁出一切,直到無力再拚;別管結果,面子也不用顧,自己選擇的路,怎麼蹦蹦嗒嗒也要走完。

人生就是生存本身,透過做任何事,才能成就任何人。若是跌倒、失敗,要自己爬起,緊緊握住不起眼的塵土什麼,然後直挺挺站定。不用懷疑,塵土也會有成為像陽光一樣珍寶的時候,別因顛仆而不起。

不必為性命受創叫屈,為敗績喪氣挫鋒,浮沉人間,我們都是游離分子,只有經歷傷害,遭受打擊,就不會擔驚受怕;當勇於承認失敗是一種自覺,其經驗所得,比起閱讀一本扭轉成敗的書,更具警惕,更有意義。

生命要重新啟動耗時費力,遇到毫無氣力處理,怎麼都難以克服的困境,實在沒能力應對、放下,就徹底捨棄;如果某天,記憶留成回憶,恐怕我已雲出無心陪你們笑看世間繁華落盡。

孿生兄弟誕辰並世無雙,天同天,運命盛衰貴賤不可期,遴選2020.520.1314初夏吉時,回出生地辦理結婚登記,締約新人;這時,宮崎駿的話最受用:「我只能陪你們到這裡,剩下的路自己走,不要回頭。」

聽話,男人不被允許輕易掉淚,要是哪一天我失憶、失智,忘了你們名字,請別為我難過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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