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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林文義／走過濟南路
圖◎顏寧儀
◎林文義 圖◎顏寧儀
年已晚秋，厭棄回憶。的確祈盼一杯忘川之水，決絕飲之，真實地徹底遺忘從前；人生實難，鬼魅般幽微入夢，渦漩般糾纏、幾近凌遲地笑謔青春情愛的離訣、友誼的斷裂。
只有衷心祈盼，那最安定、美麗的歲月：1988年春到1994年秋的記憶，但願留情，永不忘卻。這是關於一條短短的靜好小街，台北市濟南路二段十五號，烏托邦彷彿依稀，明亮的理想與眷慕，閃爍在曾經存在的往昔……我忠誠，我願意，猶如戀人守候在那裡。
從太平洋彼端回來，沒有接續的文字，彷彿療傷止痛地以從前研習的畫筆，靜心、虔誠地以巧思漫畫，簡說：台灣四百年歷史。因為這本當時的手墨創作，詩人老友向陽引介我進入自立報系初創的「早報」政治經濟研究室。
遙遠的八十年代，全心著力在出版社編輯職務之外，我全心全力投入方興未艾的黨外反對運動。反挫、受創的是傷害了家人的擔憂與誤解，義無反顧地相信，台灣暗夜終將黎明。
2014年11月中旬，民間最重要的文學獎頒發時的自我答辭，未言幾近一生的散文書寫，反倒幾分感傷地慨說──如果珍愛的《自立晚報》還存在的話，應是二十五年安然退休的美好時刻吧？面對敬仰的文學獎基金會吳樹民董事長、曾經的報社發行人，如此不合宜的真切追念，真的是由衷不免的往事不如煙。
閃亮的午後陽光，黯然入夜的月色疏星，五二○農民抗爭，搶救靜坐在城中分局前的台大學生，暴警電棍無情地揮打、踩踏……回到子夜三時，依然燈火通明的：濟南路報社，記者群濕濡的衣髮（南非製的鎮暴車猛烈的水柱！）早、晚報將如實描寫？我們沉定地工作，大編輯室彼時猶若莊嚴的聖堂，攝影記者連夜在暗房裡沖洗照片，文字記者翔實撰寫。
異議又如何？濟南路拂曉天光，我們方始騎上馬達噗噗作響的機車返家；寂寞之音、疲累又充實的職務完成的欣慰與感傷，我們是異議卻真情實意的報社，名之：自立早晚報。
喝最多咖啡的，竟是在報社地下一樓的出版部兼書店，那是我從六樓週報調任副刊主編的必要應對，投稿作家群求見，發表之必需、用稿與否之抉擇、邀請或被詰問的臨場……微笑、自信、婉言、採用致謝以敬，未刊致歉但不能直說未合品評標準；我喜歡做為一個編輯者角色，也自信是文字的知音人，忠於職責。
曾經發表在：1996年4月6日《自由時報》副刊的回憶文字〈副刊回溯〉寫下──
社長先生慣常凝著一張嚴肅的臉，卻在金絲邊眼鏡後端，有一雙溫柔的眼……很多日子以後，才知悉，社長先生替副刊勇敢地承擔了許多事。有人因民主運動而蒙難，透過報社政治組同事的管道，每天逐一發表《囚室日記》，二二八事件歷史文件出土，台灣被故意忽略的仁人義士、島鄉的最初圖像與先民的血汗史實。用副刊來重建台灣堅實真貌，好像編織著一片美麗的島嶼夢土。
傷心地告別，天真地以為能夠安身立命直至退休的：「自立報系」。1994年10月底，有志的同仁各自分飛，那年冬天，我去漫天白雪的希臘、土耳其旅行；前無去路，不想再回到其他報社的新職召喚，只覺中年寄望的理想烏托邦之夢，被折損的悲哀。
往後的立法院國會辦公室主任、電視談話性節目時政評論員角色，很實際也殘酷，十足是為了現實生活所需的謀生，不是虛華。未忘初衷，《自立》工作七年，秉持著《自立》的堅持、自由、本土的立場，凜然獨對藍綠政情，心繫台灣毫不猶疑亦不妥協，正是《自立》人的精神。
回到自我的文學生活，五十五歲辭卸電子媒體工作，深知那已然不再是得以公正、客觀、中道的場域，但見五光十色，質變、權謀、算計、趨炎附勢、政治正確……不是我故作清高，而是難以苟同相與沉淪，墮落。純純粹粹，專志文學人，盡其可能地靜心於散文，如同古代修道院虔誠的抄經者，雲定水止看世間。
月明星稀之夜，悄然車行新生高架，金山南路與濟南路交叉平面，紅燈暫停。手握駕駛盤，時而躊躇半晌，綠燈亮起，是否堅決右轉或者索性直行加速？彷彿回眸昔往舊居的不捨與眷念，右轉吧，夜深人靜的濟南路！護持我職場七年的報社舊建築早已蛻身巴洛克式的豪宅新樓，大門口森森然兩隻銅獅子，昏暗地戒守富貴人家；只有隔鄰的華僑舞廳那不變的店招依然燈火亮麗，送往迎來如昔卻也顯得格外的寂岑……車緩慢移動，只要看一眼都好。
自立報系，我一生最安定、快意的幸福所在。靈犀同心的伙伴，包容與貼心的理解和信念，尋求台灣最真情、美麗的應許；被政治和金錢那輕薄、戲謔的惡意摧毀，果然如小說形容的──愛比死更寒冷。凜然告別，很傷痛。
走過濟南路，戀人的哭泣由於不信任，屬於真愛的堅執：不必詮釋，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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