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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履彊/散赤的滋味

2021/06/19 05:30

圖◎黃子欽

◎履彊 圖◎黃子欽

散赤的滋味,親像「鹹酸甜」。

「鹹酸甜」是民國五○年代,農村小孩的「甘仔糖」,那是一種用酸梅,裹上鹹鹹的梅仔粉和白砂糖,吃起來酸溜溜又甜滋滋,一顆才一毛錢,合作社最暢銷、風行全校的糖果,大部分孩子們捨不得一口咬下去,都輕輕含在口裡,吸著被口水潮潤的果子,還發出ㄙㄙㄙ聲音,嘴角還殘留梅仔粉。那又鹹又酸又甜的氣味,在畢業五十五年的同學會中,竟讓兩鬢斑白的老小孩們爭相品嘗。

母校明年便屆滿創校百年,同學會在東北季風肆虐、十度C冷空氣灌入脖頸的歲末舉行,原以為參加的人數會受影響,沒想到大家都沒有爽約,老同學們一大早便相繼回到母校,忘記都已坐六望七拿敬老卡的男男女女,搬桌椅、擺點心、放茶水、拉紅布條,有的更在校園中搶鏡頭留影,尤其那兩棵高大的凰凰樹依然在寒風中落葉紛飛、枝椏間一支一支乾褐的「關刀」籽,似在召喚老小孩們昔時在樹下「騎馬打仗」的回憶,有人惋惜昔日整排的鳳凰木只剩兩棵哪!

同學會準時開始,大伙拍拍手迎接當年師專畢業就教我們四、五、六年級,直到我們畢業才入伍服兵役的吳老師入場,尚不見老態、年齡大我們一輪的吳老師如今已屆八十,當年可是英挺的排球選手,他空中騰躍殺球的英姿,受到多少師生的崇拜。

像五十五年前的小學生般,嘴裡含著「鹹酸甜」,大家異口同聲說最難忘的氣味就是它,也有人說幼時逢冬天雨時茅草厝頂漏水透風冷颼颼的滋味,比「鹹酸甜」更鹹、酸、甜,大家一邊閒話家常,一邊簡短介紹自己的近況、經歷,談天說地,畢業後分散全台各地,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甚至販夫走卒各有所歸,共同的話題是1960年代農村散赤的日子與生活,所謂「散赤」其實是對物質生活貧乏的形容,孩子們嘴裡只要含著一粒「鹹酸甜」,便是最大的滿足,如今回味起來,沒有人因此感到遺憾或羞愧,反而覺得日子是那麼地充盈,一些笑聲、一些感歎、一些感恩。

老同學們當然也沒有忘記,吳老師、陳老師、丁老師、謝老師等幾位如兄長般的師長,他們手上的竹鞭、籐條,在那個年代,面對一群來自街頭、庄腳、產園,在操場個個像野馬、潑猴般渾身是勁,一走入教室有時卻又恬恬如木雞,老師們手上的鞭條是當年家長容許的體罰工具,否則有些到了五、六年級還不會背九九乘法、弄不清注音符號的同學,便可能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有的男同學自恃皮厚不怕打屁股,老師便改以打手背,也不能不讓被打的同學齜牙咧嘴,而吳老師最厲害的招式不是籐條,而是捏男同學的蹊邊,被捏的男同學常又哭又笑,不只吱吱叫,還跳腳不已,像起乩一般,那情景都已經過去五十多年了,笑談中卻恍若昨日。

老師說,最辛苦的不是在教室上課,而是放學後或假日的家庭訪問,目的不只是與家長討論孩子在校的學習狀況,而是跑到田裡去說服家長讓孩子回到學校上課,尤其農忙時節,老師不得不到田裡找家長,有的家長甚至要孩子藏到甘蔗園裡,以免被老師發現蹤影呢!

──誰叫咱那麼「散赤」呢?

笑聲中有些無奈,說話的正是被留級「落第」的李某,由於家道貧寒,從小到大一直都在田園、圳溝度過,更曾一度與隔鄰的叔伯,揹著鍋碗瓢盆,嘴裡含著「鹹酸甜」,手上拿著趕鴨子的竹竿,沿著舊虎尾溪的支流,趕著一大群鴨子,一庄一庄行走,讓鴨群在溪水中啄食魚蝦,從白天到傍晚,才在圳坎邊讓鴨群停歇,負責放牧的人便用簡易的網子將鴨群圍住,自己則搭起雨布帳篷做為晚上休息的處所,然後,以爌窯的方式煮食,或地瓜或烤甘蔗、玉米,便是可以裹腹的一餐,這正是早期農家放養鴨、鵝的方式。

李的故事令人動容,他更自嘲自己是褒忠國小最資深的學生,從一年級讀到八年級,如果不是老師鍥而不捨地找到他參加畢業典禮,恐怕連小學畢業證書都拿不到,然後他又從初中讀到國中,別人念三年,他卻讀了五年,所以經常參加不同屆的同學會,但如今的他卻是一家鋼鐵建材公司的董事長,雖然日子仍必須「拚硬仔」,有時還要「校長兼撞鐘」,和工人一起將鋼筋加工成形,甚至還要當司機運送材料,但這一切都是「歡喜做、甘願受」的日常。

比起李,現在是一家營造廠老闆的張,雖然出入都是名車,卻不改素樸的鄉下本色,小學畢業後,張便成為一名打造板模的童工,由童工而當小工頭再當工地主任,營造廠的前老闆賭大家樂慘輸宣布倒閉,他則集合願意撐下去的員工,將營造廠繼續經營下去,他也成為雲林地區最有信用的大老闆。

──大家敢知,做工事、起厝是良心的事業,人在做、天在看哪!

他有感而發,如果偷工減料,任何工事、樓厝都禁不起考驗,由於他做工做事篤實,從小工到包工,從工地主任到營造包商,以至迄今,凡他經手的工程,從來都是品質保證。

──這都是老師教的,不能騙人哪!

張吐露曾經在小學畢業前逃家廝混,被老師從不良少年幫派抓回學校的過往,他看到老師邊揮籐條痛打他,卻又邊打邊掉淚,事後還幫他搽紅藥水敷傷口,從此以後便痛改前非。

「散赤」的日子與生活,其實是五十年前農村的常態,同班同學中投身教育界的不在少數,算一算,本屆同學中擔任國中、國小校長、高中老師及大學教授等竟有十多位,是褒忠國小歷屆畢業生中之最。

──啊!這應該是被老師打出來的,尤其吳老師!

二年前才從國小校長職位退休的黃,一番很「洋蔥」的敘述,博得大家的共鳴。彼時,黃和鄭是鄰居,黃的歐多桑是泥水師傅,鄭媽媽則是以販賣碗粿、肉粽為主,但兩位卻都成為為人師表的「褒忠之光」,黃說他小學愛打架,鄭也不愛讀書,兩人常結伴冶遊,甚至將要交給老師的補習費花掉,沒想到老師要求兩人月考須前三名,不然就要挨一頓好打,如考好了,他就不向家長「告狀」;自此之後,兩人果真就名列前茅,從老師眼中的「放牛班」晉升到前段班了,甚至承繼老師的衣缽,青出於藍,相繼在台北、在母校及雲林其他鄉鎮輪調校長,而他也解答同學們關於校園中那幾棵樹齡近百年鳳凰樹去處的問題,原來有二株因為校舍改建,而被移植到斗六環球科大,並成為該校人人稱誦的校景,原來母校的樹也和畢業學生一樣,飄泊他鄉呢!

彼時,「散赤」人家的孩子,繳得起每月三十元補習費的其實不多,老師說只要好好讀,不要動不動就曠課,補習費有無就不是問題了。另一位當上國中校長,文學造詣深厚,以謎猜典故聞名兩岸的蘇某,便以吳老師當年暗中濟助散赤學生的作風為學習的典範,他的校長薪水幾乎全數用在偏鄉弱勢家庭的孩子身上,好在家中尚有恆產,在多年前為了照顧年邁母親而提前退休,否則便可能散盡家產呢。

散赤的孩子從念小學時就嘗盡貧窮日子的滋味,最讓人懷念的不只是迎著東北季風,為了抗衡滾滾掀起的沙塵,大家幾乎都練就一身「倒退嚕」的功夫,為了把持倒著走的方向,偶一回頭便可能滿嘴的塵沙,連冷縮得快掉下來的鼻子都可啾出兩管摻了沙土的鼻涕,那一個一個迎風、背風疾行的身影,像武俠小說中的高手,冷寒中還有幾分少年英雄的趣味,有的同學還調皮的在風中裝做跌跤,趁勢將堆在路邊等待風稍停、出日頭以便曝曬的花生,一把挪進書包裡,以做為上課時的零食,那時候,需要營養的孩子總感覺餓,上課時含著「鹹酸甜」或偷偷剝著尚未曬透的花生,感覺是多麼幸福,只是還要注意老師的眼光以免被發覺,但其實老師常裝做沒看到呢!

冷風中揚起的塵沙,以及在寒夜中一家人擠在狹窄的床舖,相互取暖,仰望茅草屋頂透露的天光,蜷縮在不厚卻有些潮重的棉被裡,在似夢似醒中忍受從茅草厝頂及並不緊密的門縫中,一陣陣、一絲絲鑽透進來的寒流,卻也是包括我在內許多散赤孩子童年共同的經驗。那時,為了取暖,我常鑽進父親在牛稠巷弄中鋪著乾燥稻草的床上,和他擠在一床破舊的棉被中,他粗糙而溫暖的手掌,常有意似無意地探觸著冷得抖索的我的身子,並將他混雜著汗及菸味的簑衣護住我的腳……

冷,以及「鹹酸甜」是那麼難忘的,散赤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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