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張芬齡／冬日的一場默劇

圖◎阿力金吉兒

◎張芬齡 圖◎阿力金吉兒

冬日清晨的陽光落在病房的窗台上，長方形的窗格不偏不倚地框住對街的整座運動場，絕佳的視野，無聲的畫面：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綠色的草皮，橘色的跑道，慢跑的人。母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

今天是母親住院的第十天，今年的第六度住院。年初，她左遠端股骨粉碎性骨折，復位手術成功，但三個月後的X光顯示她的骨頭無新生的跡象，骨科醫生不建議她下床練站，深怕骨質薄如蛋殼的她稍一施力不慎又招致其他部位的損傷，如是開啟了她的臥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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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床的前半年，母親的人生還稱得上有聲有味，喜感十足。術後併發的譫妄症與阿茲海默症結盟，讓她在夜裡撼動床欄，撕扯紙尿褲，吵著到戶外如廁，上山採茶，整理行囊回故鄉；尚未罷工的牙床讓她得以快意吃喝，滿足口腹之欲，維持圓滾可愛的身材；依然在有效期限的肢體協調力讓她靈活地在護理床上屈膝，抬腳，翻身。行動不便絲毫不損她與兒孫抬槓的火力，無厘頭的應答經常惹來滿屋歡笑。

每天抬腿三十下，按摩十分鐘。兩小時翻身一次，拍背五分鐘。隔天擦澡一回。每週洗頭一次。三天排便一次。晨起服用強化腦細胞的藥，延緩失智惡化。睡前服用安定神經的藥，避免譫妄症發作。規律而單調的作息。

牆上的燈鎮日昏黃地亮著，老舊的收音機鎮日嚶嚶地響著，挑高的屋子顯得寂寥而靜冷。晨光和暮色自窗縫滲入，臥床的後遺症悄悄進駐。笑語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研磨藥粉的唏嗦聲，被翻動身子時發出的嗯唉聲，或無力咳出的痰游動於氣管的咻咻聲。

近日母親睡覺的時間變長了，醒後也不搭理家人或護理師的問安。我們努力逗弄，僅換來她呆滯的目光和疑惑的神情。我們知道褥瘡清瘡手術過後的母親倦了累了，卻萬萬沒有想到：「她聽不見了！也看不到了！」這幾個月來，母親的器官相繼繳械，各種病痛接踵而至：缺鐵性貧血，尿道感染，十二指腸潰瘍，牙齦萎縮，排尿困難，靜脈栓塞，肌肉攣縮，水腫，便祕，褥瘡，肺積水，心室肥大……而今聽覺和視覺棄守，母親的一生從憂喜悲歡交錯的話劇，轉為遠離塵世喧囂的默劇；從樂於與生活交鋒的行板，進入與死亡無聲拔河的最緩板。上天終於不念舊情地收回了她與外界溝通的最後兩個管道，為她的生命開啟了靜音與睡眠勿擾模式，點滴瓶，血袋，氧氣機，導尿管……無言地各司其職，為謝幕前的母親盡最後一分心力。

母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慢跑的人，橘色的跑道，綠色的草皮，白白的雲，藍藍的天：無聲的畫面，絕佳的視野。長方形的窗格不偏不倚地框住對街的整座運動場，冬日清晨的陽光落在病房的窗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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