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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讓/機遇的故事

2022/02/19 05:30

圖◎吳孟芸

◎張讓 圖◎吳孟芸

1

我喜歡的英國作家裡有兩個裴娜樂琵:裴娜樂琵.費茲傑羅和裴娜樂琵.賴芙黎(Penelope Lively,1933-)。費茲傑羅的小說才氣飛揚深沉神祕,我欣賞了二十年才寫〈不然怎麼能夠承受〉頌讚。賴芙黎的小說質疑人生和歷史,穿透各層階級人物,溫厚中挾帶譏刺,感性又兼知性。我也一直想寫篇推介,最後「無可迴避」才有了這篇「讀後感」,不過淺談幾本書而已。

說「無可迴避」,得回到2013年,賴芙黎出了第三本「回憶錄」《跳舞魚和菊花石》,那時她剛滿八十歲。四年後出了短篇小說集《紫色沼澤雞》,隔年又捧出談園藝的《花園生活》。高齡之年,五年內三本書,本本有趣耐看,創作力驚人。

《跳舞魚和菊花石》開始便明言不盡然是回憶錄,而是像個探險家從老年峰頂審視過去,勾勒老境這「異鄉國度」。又如考古學家挖掘今昔記憶,不帶傷感從自身經歷出發檢視歷史足印,可稱「知性回憶錄」。大筆揮灑且機智練達,沒那樣年歲閱歷寫不出來。如她所說:「什麼都做過了,什麼都見過了。」

《花園生活》從她對園藝的愛好出發,擴而寫到文學藝術裡的花園和英國園藝歷史,步調矯健跨越古今,連我這紙上談兵都不夠格的園藝低能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想起她小說的迷人因而回去重看長篇《後果》。

2

回顧往昔,難免困惑:人生的事,什麼是必然?什麼是偶然?

這問題我曾一問再問,然不只我,許多作家都有此一問。

許多事其實並非「我」在主宰,毋寧是暗中受某種外力左右而好似自動自發。譬如我看書向來沒有規畫,都是隨機,想到什麼看什麼。譬如口味,嗜酸嗜甜或什麼人愛什麼人不愛,都在於先天,和個人理智或意志無關。人生大抵也是,無非自主和機遇交互作用的結果,譬如我出生與否基於無數先決條件,又如我並沒立志寫作而畢竟走上這條路。這機運主掌的隱約軸線貫穿了《後果》全書,顯然賴芙黎有心探討這件事。

這部小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寫到21世紀初,涵蓋三代女性在急遽變化的社會中尋求自我的生死悲歡,有相當「尋常」的不幸和意外,但不能說是悲劇,毋寧是人生受命運擺布的不由自主。如這段:「許多年後,她會想你並不做決定這種事,而是朝某個方向踉蹌前去,只因某個東西告訴你必得朝那方向去。你受某種本能、意志和盲目信念的困惑驅使,裡面根本沒有理性成分。若是理性主宰,你便不會早晨離家,唯恐一步踏到巴士輪下;便不會去嘗試,唯恐失敗;便不會去愛,唯恐受傷。」

真切不過,遠勝任何哲學高論。

第二次看《後果》離初看隔了大約十年,這次再看又隔了三年,知道故事大概,細節照例不記得。儘管是第三次看,還是很快便給吸進去,寫到第二代張力減弱,到了第三代有些地方我嫌瑣碎跳過然後再倒回去補充(從前大忌)。然長篇之所以為長篇,就在必須集全書之力才能積累時間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直到將人淹沒,所以有人看小說會哭(不包括我)。後來在克里特墓場那節,讀到陣亡英軍戰士成排成排一大片十字架,我直想大哭(畢竟沒哭)。不單是為英國戰士,而是為古往今來所有代社會而死的士兵,為那難逃的大哉問:那麼浩大的犧牲值得嗎?誰來決定?

寫二次大戰部分,也許因為帶了點自傳成分,儘管篇幅不多卻格外動人。不同階級出身的蘿娜和麥特偶然在公園池畔相遇,從此生命之流改道。兩人才二十幾歲,無邪浪漫到覺得無所不能,只因有愛情,有一個大膽純潔的憧憬,而能創造一個單單屬於他們的天地。然後外力侵入,歡樂的泡沫破滅,死的死了,活的必須活下去,因此便竭盡一切繼續。讓人傷感,但不絕望。事情往往是這樣,譬如我的父母,和所有類似處境的人。

3

《紫色沼澤雞》風味完全不同,筆調輕快詼諧外加辛辣犀利,是舉重若輕的傑作。這時賴芙黎已經八十三歲,寫了許多長篇小說和非小說,短篇卻二十年沒碰了。一天和女婿在英國博物館看龐貝特展,見到一幅羅馬濕壁畫裡有隻奇異鳥類靈感突發,沒力氣寫長篇,改而重拾短篇,寫了〈紫色沼澤雞〉,之後靈感不絕,一篇接連一篇,竟足以成書了,她自己都十分意外。

〈吵架〉描述一對中年夫妻大吵一架,妻子在氣頭上:「她想不出怎麼會嫁給了他。是鬼迷了心竅嗎?世上多的是男人──各種尺寸、形體、資格的男人,聰明的男人,風趣的男人,迷人也許忠心的男人,不需開口就會自動把垃圾拿出去的男人,能修水龍頭漏水的男人,英俊到讓人膝蓋發軟的男人,冷靜自恃碰到危機時可以仰仗的男人,命定要成為總理把他的成就歸功你的支持和犧牲的男人,會放棄一切來輔佐你自己閃亮事業的男人,沖澡時唱歌不會走調的男人,會收拾自己襪子的男人,會做菜而且自行善後的男人。」

寫出許多妻子都曾有過的疑問,若寫成散文不免顧忌,只能掩抑帶刺,放進小說則可暢言無忌。賴芙黎在這本集子裡許多地方正是如此,年歲給了她長遠的景深以及無比的運鏡自由,從長鏡頭史詩式的大遠景到斑點毛孔歷歷可見的觸目大特寫,角度和時空迅速切換,內在獨白放肆奔騰,手起刀落直入核心。痛快!

是的,痛快。也許三、四十歲時也能這樣寫,但恐怕唬人的成分居多,力道比不上背後有一生的經歷撐腰。現在,她比以前任何時候更知道想說什麼該怎麼說,更重要的是有那樣說的資格──年歲給了她直言無遮的權力,也就是所謂的話語權。

我最喜歡的一篇是〈外國〉,敘述者回憶年輕時代和男朋友到西班牙旅行的奇遇,短小可口荒誕,藉嘲諷年輕的浪漫無知來反諷成熟的功利庸俗。

「我們是藝術家,需要題材。我們需要誘人、大膽刺激的題材。所以需要外國。1950年代每個藝術家都需要外國。你需要地中海,拉到沙灘上的漁船。藍天下的橄欖園。羅馬式教堂。有鐘樓和鄉下農人的廣場市場。向日葵、仙人掌、仙人掌的刺果、絲柏、棕櫚。我們需要風景;需要內容可觀的風景。我們尤其需要鄉下農人。道地、土氣、傳統的鄉下農人。」

我在每一句裡看見自己,不斷會心微笑。

4

賴芙黎寫作出道可算晚(然比費茲傑羅早了三十年),背景也夠特別,童年在埃及,二次大戰時回到英國就學。在牛津大學修歷史,畢業後遇見劍橋出身的政治理論學家傑克.賴芙黎,結婚生子,等兩個子女上學了才考慮找事,典型女作家的故事。沒有專長於是嘗試寫作,二十七歲出版第一本童書,便寫了下來,之後童書不斷。三年後的《湯姆斯.克姆皮的鬼魂》獲童書獎,並成了英國童書經典。1987年以《月老虎》「意外」榮獲布克獎,文壇譏為「家庭主婦選出」,正是八年前費茲傑羅的《岸邊》獲獎時受盡文壇嘲弄的一式待遇。五十年來寫作不輟,偏重探討時間、空間、記憶、虛實等主題,銳利詼諧切中現實,本本可觀,評家讚好,也吸引了廣大讀者。

2018年布克獎慶祝五十週年,提名最佳布克獎作家,賴芙黎以《月老虎》進入決選,起初呼聲很高,結果是加拿大詩人作家麥可.翁達傑以《英倫情人》獲獎。有趣的是《英倫情人》和《月老虎》劇情相似,都是以二次世界大戰為背景的愛情悲劇。不過文風迥異,賴芙黎素淡明快,翁達傑則帶了濃厚詩意。《英倫情人》後來經安東尼.明格拉改編成同名電影,不但賣座而且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翁達傑認為這是他獲選最佳布克獎作家的主因。其實也曾有人想把《月老虎》拍成電影,請名劇作家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編劇,但因無法處理大量的內心獨白而作罷。

《英倫情人》當年電影出來,我們急急奔上電影院去看。我立即著迷了,首先是大銀幕上宏偉的撒哈拉沙漠,然後才是愛情故事。《月老虎》的愛情場景也是沙漠,不過是埃及沙漠。女主角克勞蒂亞在沙漠採訪,遇見英國軍官湯姆跌入熱戀,不久他便戰死了,她呼天搶地哀痛終生。老掉牙的情節,還是蕩氣迴腸。

老實說,《英倫情人》的情節和寫法都有點造作,《月老虎》也是,不過沒那麼曲折離奇,感覺比較真。最不尋常的是,賴芙黎塑造了一個聰明美貌又強悍跋扈的的女主角,從她睥睨天下的角度看歷史。不過我老覺得克勞蒂亞高傲過了頭不可信,然無疑非常搶眼,一見難忘。我十分討厭她(也有點讚歎),喜歡湯姆平實有內涵(怎麼偏偏看上她!)。然就像《後果》裡的麥特,在賴芙黎的設計裡注定短命(可惜這些好男子!)。暗自抗議:「那麼快就犧牲掉湯姆實在狠心。而且不是落入俗套?」她大概也有些不忍,因此末尾給了我們湯姆的最後日記以做補償。當然那日記寫得非常好,我像情書細細讀了。

寫小說時,遇到必須進入男性世界,我總覺好像面對外星人,一無所知找不到門徑,只能帶了偽冒者的心情硬闖。相對,男性模擬女性似乎沒那麼難,畢竟他們從古早以前就假冒女性為她們代言熟門熟路,「白頭宮女話當年」是男性之筆在說話。有趣的是,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的經驗剛好相反,寫男性稱心快意卻不知如何寫女性。

最男性的世界莫過於戰場,尤其以一個沒上過戰場的女作者假想一個軍官戰火中所見所感所思,賴芙黎筆下湯姆的心境語氣驚人地逼真可信,也許是整本小說最成功感人的地方。同樣,《後果》裡寫二次大戰的章節也最動人,不管寫情寫景寫史或譏諷上流階級都異常生動,幾個主要人物如蘿娜、麥特和魯卡斯鮮活深刻。麥特從軍中給蘿娜寫的信簡潔實在,簡直隔小說時空呼應湯姆的日記。

5

賴芙黎婚姻幸福,傑克去世時她不到七十,惶然不知怎麼繼續,經朋友引導才漸漸走出困境。回到寫作,鋒芒不減而且更加老辣(這時我才真懂了這詞),小說非小說一樣出色(似乎許多英國作家都有這本事)。

她和費茲傑羅剛巧是好友,但境遇性情大不相同(費茲傑羅婚姻不幸而且大半生貧窮),寫作各有風格與擅長。賴芙黎多產,小說和童書並行此外還寫了好些回憶錄,文字可細可粗,時而精緻豐盈,時而大筆掃過,遊走外在與內心自如。費茲傑羅特重含蓄簡潔,以少勝多,只有十本小說,都是「盡在不言中」的精品。最後一本《藍花》神妙無比,可說入了化境。此外是幾本傳記,絕少寫自己。

從一個裴娜樂琵到另一個裴娜樂琵,從《藍花》到《境遇》到更多動人小說,覺得歷史匯流合一,所有故事是一個故事,前後呼應,迴盪不絕。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可以重如千鈞,簡單一件事讓人悲從中來。一切更好也更壞,善惡未必有報,人生無理可講。好像走遍江湖的老僧看盡世事,滿懷悲憫無奈然不可言說。也許因此小說家必須不息不輟演述生死悲歡,試圖說出個所以然來。而讀者如我也必須亦步亦趨浮沉其中,努力看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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